“陛下,這是西平、鐵關二道的戰況密折。”
御書房門外,穿著蟒袍,鬢角霜白的孫蓮英輕巧雕門扇,輕聲說道。
剛放下毛筆,揉著跳動的眼皮的女帝“恩”了聲:“放在一邊吧。”
孫蓮英跨過門檻,將折子放在鋪著金黃色綢布的桌案上,擔憂地看著女帝:
“陛下還在為淮水戰事煩心?”
徐貞觀看向忠誠的老太監,輕輕嘆了口氣,眸中盡是憂慮:“的確放不下心來。”
自趙師雄投靠朝廷,淮水戰事以西線為主,南下伐慕開始,整個朝堂上下,無數目光便都投向南方,翹首以盼,等待戰事進展。
徐貞觀本不著急,認為倘若有大變化,趙都安肯定會通過石壁,返回京城,向她稟告。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出人預料。
好些天過去,趙都安再沒有回來,而真正令徐貞觀不安的,還是兩日前某個夜晚,她隱約感應到淮水方向天象波動。
只是遠不如趙都安當日制止焚城那般清晰。
女帝當夜趕往天師府,試圖尋求答案,卻吃了閉門羹,給公輸天元告知,張衍一竟不在京城,只要她稍安勿躁,靜候佳音。
徐貞觀不知具體發生了什么,卻又難以擅離職守,親身趕赴南方。
而接下來兩日,趙都安依舊沒有回歸。
且南方戰事的最新情報,也因時間太短,尚在路上。
因此,徐貞觀這兩日尤為焦躁,坐立難安。
只是這焦躁中,幾分為了戰事,幾分為了趙都安,卻是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了。
“陛下且寬心,好消息或已在路上。”孫蓮英安慰道。
徐貞觀面對這位幼年時就陪在身邊的老太監,擠出笑容:“朕知道。”
孫蓮英還想說什么,但終究選擇閉嘴,躬身退出書房。
等人走了,女帝撿起桌上的折子,翻開審閱,并沒有太大的意外,想了想,以朱筆批閱,又交給女官送去修文館。
而后,心煩意亂的徐貞觀再次走出養心殿,前往武功殿后的舊樓三層。
這兩日,她幾乎是每隔幾個時辰,就要親自過來看一眼。
這次依舊沒有變化,“趙都安”的傀儡身依舊盤膝坐在石壁旁,一動不動,幾乎要蒙上淺灰。
“唉…”
女帝站在樓內,眸光黯淡,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索性再次盤膝在蒲團上,獨自觀想《人世間》。
一如既往的都市夜幕。
都市麗人打扮的徐貞觀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出現在公園內。
夜風習習,公園外的公路上飛馳而過的汽車燈光掃進來,照亮她漂亮的臉蛋。
“這次得把事情做了。”
徐貞觀從公園長椅起身,若有所思。
她上次進來,想要尋找幾首詩詞,結果剛進來沒多久,留在外頭的身軀就感應到天地波動。
她只好提前結束觀想,出去找張衍一…之后便也將尋找詩詞這件事暫時丟開…終歸不是什么正事。
走出公園,徐貞觀站在馬路牙子上,陷入沉思。
搜尋這個世界的古詩詞,應該不難,但對她這個土著來說,仍舊存在難點。
她伸手從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機”,按亮,看到鎖屏界面,又熄滅。
沒有密碼,無法使用。
當然,她也可以憑借美貌,隨便找一家店借別人的手機,或者電腦用…哪怕沒有了法力和帝王身份,憑借樣貌,也可以做到這點。
只是女帝的驕傲,令她不愿如此。
何況…
她雖然基本學會了這個世界的語言,可以與人對話,但對于這個世界的文字,依舊不夠熟練。
讓她自己去查詢,仍有些困難。
“還是找人幫朕查吧。”徐貞觀想了想,邁步朝附近的太清宮走去。
一如許多次進入時,都市中的廟宇門已關了,但還留著小門。
徐貞觀抬手叩門,不多時門扇打開,一個慈眉善目的,穿著青色道袍的中年女廟祝走了出來。
徐貞觀以往多次與女廟祝打交道,甚至最早從對方這里獲得了“章回”這個名字。
女帝習慣性想到了對方。
可惜女廟祝沒有存檔記憶,先是詫異,在徐貞觀表達自己失去記憶,請她幫忙報警后,女廟祝熱心地將她領進屋子。
屋子沒有變化,桌上依舊擺著簽筒,窗外庭院中依舊是掛滿了布條的姻緣樹。
“你能幫我查幾首詩詞么?從那個…網上。”徐貞觀直接表達了目的。
女廟祝愣了下,雖覺這個姑娘的問題實在古怪,但考慮到對方失憶,還是溫和笑道:“好啊,你要查什么?”
說著,女廟祝從道袍里掏出來一部手機…
找什么詩詞?徐貞觀怔了怔,這個她沒想好,一下犯了難,而后自然而然,想起了趙都安那家伙送給自己的那一首。
女帝嘴角微微翹起,輕聲道:“就查你們這里,名氣最大的中秋詩詞,恩,最好是詞。”
她暗暗想著,這個世界倘若也有中秋,必然也有相關的詩詞。
想必不會比趙都安寫的那首差。
女廟祝雖對女帝的表述覺得怪異,但她是個溫和的性格,便也打開瀏覽器,輸入對應的詞條,而后跳過排在前三、四五六七八…條的廣告。
終于打開了一篇盤點“十大中秋詞”的文章。
“姑娘你看吧。”廟祝將手機遞了過來。
徐貞觀認真道:“能念給我嗎?”
“…”女廟祝愣了下,心想這女娃子不會失憶到連字都不認得了吧,眼神滿是同情地點頭,念道:
“要說名字最大的,該是這首《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徐貞觀聽到水調歌頭四個字的時候,便微微顰眉,意外于這個世界的中秋詞,詞牌竟與趙都安那家伙寫的一致…
也意外于,兩個世界竟有同樣的詞牌名…
而等聽到女廟祝念出詩詞的原文,她一下便怔住了,眸子驟然瞪大,愣愣地盯著女廟祝。
盯著手機屏幕上的一行行文字。
眼神中的情緒,仿佛…見了鬼一般!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女廟祝念完最后一句,抬起頭時,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著直勾勾盯著自己的女帝:“姑娘,你這是…”
徐貞觀呼吸急促,纖手緊握,死死盯著廟祝,忽然問道:“這首詩詞的作者是誰?”
“…蘇…蘇軾。”
“不姓趙?”
“…宋代詞人,大名鼎鼎,怎么會姓趙?”
女帝沉默,而后又突然道:“幫我再搜一下,有沒有一首叫《別董大》的詩…”
恩,她說完這名字又覺得不大對,補了句:
“第一句是千里黃云白日曛…”
女廟祝笑了,這次連搜索都省略了:
“有的。這是唐朝高適的詩。”
“…”女帝再次沉默,有點不信邪地問:“這個蘇軾和高適是什么關系?”
女廟祝不太確信地道:
“沒…沒什么關系吧,是兩個朝代的人,壓根…”
她也不大確定,兩人隔了多少年。
女帝再次沉默,忽然道:“天子紅顏我少年…這句詩有嗎?”
女廟祝這次老實地又用瀏覽器搜了下,搖頭道:
“沒有。但有一句夫子紅顏我少年,姑娘你記差了吧?”
說著,將原文念了一遍。
徐貞觀再次沉默。
“姑娘?姑娘?”女廟祝見徐貞觀如同被抽走了神兒,試圖呼喚。
徐貞觀卻只是呆呆地坐下,望著窗外夜色中的都市,面色變幻不定,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名字:
“章!回!”
“阿嚏!”
正陽山,正陽書院內。
趙都安莫名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的同時,放下手中的茶杯,心中嘀咕:誰在念叨我…
旋即,他將目光投向了老天師,期待一個回答。
正陽書院建筑雅致,雖在山上,院中依舊是翠竹卉,亭臺樓閣點綴,盡顯審美。
廳堂內,粉白墻壁上懸掛古代名家畫作,兩尊青瓷瓶擺設,盡顯古意。
正陽先生與學生陸成見眾人要交談,起身退了出去,走出院外,正陽書院內其余的,因方才動靜走出來的書生們也都聚集在院外,不曾打擾。
堂內,便只剩下趙都安、鐘判、玉袖、金簡四人,聯手拷打臭不要臉,坐在主位上的張衍一。
“師尊,這到底怎么一回事?您為何出現在這里?”玉袖也開腔詢問。
他們太好奇了!
“呵呵,”張衍一老神在在,一副仙風道骨的高人形象,神秘微笑道:“此事說來話長…”
趙都安打斷:“那就往短了說?”
“…”張衍一沒好氣瞪了他一眼,無奈道:
“老朽等在這里,自然是為了提早布置,殺這喪神而來。”
果然是安排好的…趙都安竟不意外,反而印證了猜測般道:
“所以,當初我在京城,找到您時,您就算到了今日?”
張衍一點頭,又搖頭:
“涉及神明,如何能看的清晰?老朽只是看你烏云蓋頂,將有血腥之災,便想多看幾眼,卻不想被天道阻攔,而當今天下,能阻斷老朽窺探的,本就屈指可數。
陛下在京城,玄印那禿驢為求不被群起而攻,暫也不會下場,武仙魁在東海,封禪后再無動作…加上你又要去對付徐敬瑭,那用腦子想想,也知與白衣門有關了。”
鐘判恍然大悟:
“所以,師尊您當時就猜到,白衣門可能召喚喪神降世,也只有神明級的力量,才能做到這一步…而誅殺邪神,本就是我等義不容辭之事,所以才決定出手,滅殺喪神?”
張衍一欣然頷首,一副拯救黎民的慨然姿態。
真的假的…你這老登這么好心?
趙都安狐疑,金簡坐在他旁邊,見他一臉不信,附耳過來,小聲解釋:
“修行天道的,需要處置邪祟來幫助修行,維持正道,避免邪祟猖獗對師尊修行有益。”
趙都安恍然大悟,所以老張是為了撈政績…給神明天道。
他以前就聽貞寶提及過,“天道”的修行,有諸多禁忌和需要。
比如,天道代表了規則,而越是修行天道層次到深處的術士,一舉一動,就必須愈發符合天地間,那虛無縹緲,卻真實存在的“道”。
所以,天師府定下不插手俗世的規矩,既是為了保全傳承,避免災禍,也有遵循“道”的意思…
同理,鏟除邪祟,也不光是正義感,或處于穩定的需要,也是符合“道”。
張衍一瞪了女弟子一眼,輕輕嘆了口氣,解釋道:
“鏟除邪祟,也的確對老朽修行有些益處。”
你撈好處就撈,裝什么為天下出手…趙都安心中鄙夷,臉上敬佩不已:“天師高義!”
張衍一頓時舒坦許多,微笑道:
“自藩王作亂,烽煙四起,天地間喪氣濃郁,已失去平衡。
故而,老朽順應天道,本也欲削弱邪祟,只是神明難以對付,哪怕以老朽法力,也需費一番手腳,以正陽山風水,布置大陣,才可確保萬無一失。”
恩,這句話他說的半真半假。
若單純只是擊敗喪神,壓根不需要布置陣法。
但若想不令喪氣潰散,回歸天地,而盡可能將喪神的力量囚禁起來,納入天書中…就需要陣法相助了。
趙都安點頭,大體明白過來:
老張看自己有血腥之災,猜到白衣門的想法,索性用自己做誘餌,令白衣門出力,將喪神召入人間,而后引到正陽山這座大陣中,甕中捉鱉。
其給自己的保命的錦囊,也是為了確保他活著,并將喪神引到正陽山。
趙都安幽幽道:
“所以,你既然算盤打的這么好,為何給我的樹葉只能傳送兩次?天師是否知道,若不是我中途另辟蹊徑,想到了法子,我們根本無法抵達正陽山?”
玉袖和金簡也都點頭,嘰嘰喳喳,解釋了趙都安的作用。
都有點怨氣。
張衍一一副高人風范,本想說一句:“一切都在貧道計算之中。”
卻被趙都安提前冷笑打斷:
“天師莫不成連我能獲得龍女,又恰好能借助龍女隱藏都提前算了出來?”
金簡搖頭道:“師尊做不到這么細的。”
一個無情的拆臺機器。
張衍一險些破防,胡須微微抖動,沒好氣地瞪了眼金簡:
“你們以為為師無情到置你等于不顧?”
難道不是?玉袖和金簡心中嘀咕。
一直坐在旁邊的鐘判忽然開口,慢吞吞道:
“其實,師尊還在我這里留了一些保命的后手。”
趙都安與兩女愕然地看向他。
只見淳樸可靠的小天師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師尊給我的法旨中,早有安排,所以,倘若真到了險境,我也可以確保咱們來到正陽山。”
我們中出了個叛徒!
趙都安瞪大了眼睛,恍然明悟。
是了,當初張衍一的確說了要單獨給鐘判法旨,趙都安也是在永嘉城等了兩天,鐘判才到來。
他們都蒙在了鼓里!
“好了,你們先出去,為師還有話單獨與他說。”
張衍一吹胡子瞪眼,看了呆呆的兩個女弟子一眼,忽然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