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死了…
月光下,趙都安腦子嗡了下,思維有了片刻的遲滯,繼而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王楚生?死了?怎么回事?”
陳紅臉色發白,給他盯著,沒來由氣勢一弱,如同做錯事了般,說道:
“就是,約莫大半個時辰前,突然接到的消息,才得知他在牢獄中,突然死掉了,還是獄卒察覺他一動不動,上前查看,才發現的。”
趙都安上前一步,沉聲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是人怎么會死了?”
他第一個念頭,是人被滅口了。
在這個敏感的關口,關鍵證人突然死掉,他沒辦法不去這樣猜測。
陳紅顯然知道他關心的是什么,忙解釋道:
“我們一直對他看管的很緊,在牢獄中,都關押在單獨的一片區域,能接觸到他的,都是嚴加篩選的,就是為了防止出意外。”
但還是出事了…趙都安盯著他,不吭聲,靜待下文。
陳紅說道:“仵作已緊急鑒定過,說是發病猝死,所以才死的無聲無息,但在檢查的時候,發現他身上有一個針眼。
我們懷疑,他可能不是在牢房中被殺的,而是這幾日,外出被提審去公堂,沿途路上,遭遇的暗算,可能是中了某種延遲發病的毒…
但只是猜測,尚未證實。”
公堂審案,來回提審,人多眼雜…有機會動手的人并不少…
趙都安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已是鎮定下來:“如今局勢如何?”
陳紅飛快道:“眼下,三法司的大人們都被驚動,袁公他們已經連夜進宮去了,私下叮囑我,過來知會您一聲。”
趙都安被氣笑了:
“知會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案子主審官!我把人千里迢迢帶回來,倒是死了個透!”
陳紅嘴唇囁嚅了下,解釋道:
“您畢竟是抓人的欽差,如今,王楚生死了,整個案子的定罪必起波折,袁公是擔心,等明日,關于其畏罪自殺的消息,或將傳開…”
“好了,讓我想想!”趙都安擺手,他手指抵住額頭,在自家院門前踱步,大腦飛速運轉。
不好的預感,終于還是應驗了。
聯想起下午時二人見面,陳紅還在說,有王楚生這個人證在,大局無恙,結果才過了幾個時辰,人就涼了。
趙都安難掩焦躁,更多的,還是難以置信。
“李彥輔瘋了?敢在京城用這種手段?”
趙都安不理解,這與他了解的相國行事風格迥異。
起碼在他過往幾個月,與李黨的交鋒中,這位宦海沉浮多年的老人,更多體現出的,是“隱忍”二字。
哪怕出手,也都在官場“游戲規則”之內,如這般直接掀桌子的粗暴手段,著實令人難以想到。
或許,這也是三法司雖已加強了保護,但還是出了疏漏的關鍵因素:
沒人想到,有人會真敢冒大不韙滅口!
“好了,我知道了。”趙都安深吸口氣,開口說道。
他意識到,這件事眼下最焦急的,不是他這個已卸任欽差的人,就算定不了罪,似乎也怪不到他頭上。
所以,自己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大人好生休息,我先行告辭。”陳紅也只是奉命來通知一聲,見狀告辭離開,突逢大變,他還有一堆事要處理。
同一個夜晚,相國府。
當王楚生死訊傳出時,李彥輔立即得到了消息。
此刻,相國府書房內,燈火通明,窗紙上倒映出屋內數道人影。
“啪!”
一只青瓷盞被狠狠摔出來,嗚的一聲,擦著書房內站著的一名中年男子的耳畔,撞在緊閉的房門上,摔成兩半。
杯盞內濺出的水漬打濕了男子華貴的衣裳。
這名面如冠玉,儀表堂堂,甚顯斯文的中年人卻只是默默拿出手絹,擦了擦肩膀與脖頸。
平靜地望向書房長桌后頭,面露慍色的老人,輕聲道:
“李相息怒,氣大傷身,您的身體若氣壞了,我可背不起這個罪責,回家后,家里老太太會罵人的。”
李彥輔摔出杯盞,猶自站在一副潑墨豎幅的潑墨大畫下。
畫上那條墨色的怒蛟,好似一尊法相一般,懸在身披紅色常服,凌亂須發因怒極而張揚的老人背后。
“氣大傷身?你沈家何曾在意老夫這具骸骨?怕不是,盼我早死吧!”
李彥輔目光森然地盯著對方。
一國權相動怒,雖是凡夫俗子,卻也令房間內,好似大海上陰云籠罩。
上位者氣息如怒海,壓得房間中,那名中年人,與小心翼翼,杵在角落里降低存在感的“小閣老”大氣不敢喘。二人好似怒海上的船只,隨時有傾覆掀翻的風險。
“父親…”終于,李應龍鼓起勇氣緩和氣氛,“沈兄也是一時心急,關心則亂。”
李彥輔被氣笑了。
他沒有去看旁邊不成器的兒子,而是死死盯著姓沈的中年人:
“關心則亂,所以就背著老夫,將那王楚生殺了?就為了救妻弟?你覺得,老夫會信?!這是你沈家的想法,還是你個人的動作?胡鬧!”
沈姓中年人沉默不語。
建成沈家,乃是大虞江南士族中的名門望族,亦是建成道內,數一數二的大族,亦是與高廉聯姻的正妻的娘家。
中年人,赫然是高廉正妻的二哥,沈家家主的弟弟,家族中除了“老祖宗”和“家主”外,第二號實權人物。
也是太倉案發后,這幾日,急匆匆趕來京城,予以游說的江南集團代表。
李彥輔得知王楚生死訊后,就聯想到了此人。
卻不想,沒等派人去尋,對方就上門拜訪,并欣然承認。
“李相,陛下留給三法司區區十日核查定罪,如今已過去大半,雖在朝堂內外輿論上有些成效,但只憑這些,如何能救下高廉?
想翻案,那王楚生就是關鍵,如今人死了,就有了回旋余地…”沈姓中年人耐心解釋道。
李彥輔蒼灰色眼珠直勾勾盯著他,幽幽道:
“我看你,不是要救他,而是在逼本相。”
面如冠玉,舉止斯文的中年人面露惶恐:“不敢…”
“呵呵,本相瞧你們就很敢吶,如今,一個個已是不將本相放在眼中了,”李彥輔仿佛在笑,卻沒有半點笑意:
“本相已反復說過,時間還夠,接下來,只要按部就班,本相還有手段,自可將案子延期,屆時,你等再動作,陛下自然會退步…“
沈姓中年人躬身垂首,看似謙卑,卻打斷道:
“李相,您為黨魁這許多年,我等可有不聽命過?非是不愿,實則當下與以往已不同。
裴楷之入獄還在眼前,那誅心的新政就已快推行到家門口,如今,我身家妻弟也被下獄,那銀礦一事,我妻弟盡心盡力,才拿多少?您不也…”
“住口!”李彥輔勃然大怒。
沈姓中年人“從善如流”,未就這話題深入,苦口婆心道:
“李相,我們的意思是,您執掌內閣多年,按說我等不該有微詞,但眼下形勢一日一變,您年歲也大了,這朝堂之上的形勢,未必看的清。
若一味妥協,我等心知是‘以退為進’,為大局著想,可這退來退去,何時有是個盡頭?
王楚生的事,是我做的過激,但您放心,既然敢做,這件事就牽累不到外人身上,陛下要查,就朝我沈家查就是。”
這番話說的情真意切,但李彥輔卻只冷笑連連。
他如何不明白,王楚生死在誰手上不重要。
重要的是,外人都會認為,是死在他李家手上。
“…事已至此,偌大李黨,還得靠相國您主持大局,若您不悅,責罰我一人就好。殺王楚生,也只是我一人所為,與家中老太太無關。”沈姓中年人說道。
李彥輔臉上已經沒了笑容。
凝視他良久,忽然說了句:“靖王爺找過你們沈家了吧。”
華服中年人心臟驟然一緊,抬起頭,欲要解釋。
李彥輔卻心累地擺了擺手,說道:
“滾吧。三法司的后續,本相會出手料理。”
“多謝李相!”中年人面露喜色,拱手告辭。
等人走了,杵在角落的李應龍終于憋不住,上前兩步:
“父親,就這么讓他走了?”
李彥輔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不然?”
李應龍臉色陰冷:
“父親,沈家只怕已生出二心,今日膽敢如此行事,必是靖王背后撐腰,哼,這群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口口聲聲說高廉送銀子,怎么不提得了多少好處?簡直…”
這一刻,他化身嘴替,與之前一口一個“沈兄”的態度判若兩人。
顯然,也是個逢場作戲的高手。
“行了,說這些有何用?”李彥輔疲倦開口,撐著深棕色桌面,緩緩坐下。
他嘆了口氣:“早知如此,還不如讓高廉死在太倉。”
李應龍沒吭聲,小心翼翼道:“那接下來…”
李彥輔面無表情,恢復冷靜:
“事已至此,只能借題發揮,竭力保下高廉。吩咐下去,明日宣揚其畏罪自殺。”
“是。”
李應龍匆匆去了。
等房間中只一人,李彥輔抬頭,盯著桌上靜謐燃燒的火焰,蒼灰色的眼孔中跳動著紅色的火苗。
良久,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