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閻出現前,現場仍顯嘈雜,伴隨陣陣的驚呼。
當馬閻出現后,卻一下寂靜無聲,落針可聞了。
京城官場內,對這位“閻羅王”的描述向來不好,哪怕身為“三法司”一員大理寺,也對其心懷敬畏。
人的名,樹的影。
若說趙都安的名聲只是差,那馬閻便令人懼。
“嘩——”
短暫沉默后,梨花堂的官差們先開口了。
侯人猛,沈倦等人表情從緊繃,一瞬轉為松弛。
伴隨著“督公”的,此起彼伏的行禮聲,也終于明白,為何趙都安有恃無恐。
與之對應的,大理寺一方的人馬則心頭一顫。
已遞出拳頭的夏江侯猝然止步,氣勢驟然停滯,強行止住傾瀉而出的氣機,如何敢向馬閻出拳?
心頭巨震。
他原以為,趙都安最多只得了馬閻默許。
卻不想,這位執掌詔衙的高手,女帝御用的刀子,竟似一直潛藏于暗中,卻未被任何人察覺。
這遠超出他最糟糕的預料。
發號施令的大理寺卿同樣眼皮抖了抖,雖臉上維持古井無波,但實則心海動蕩。
以他的身份,雖倒不至于懼怕這尊“閻王”,但這兩年見慣了太多大臣落馬,若說對其毫無懼意,也未免太假。
呼…幸虧早有準備,不然還真騎虎難下了…趙都安無聲吐氣,有人撐腰的感覺確實不錯。
此前,在總督堂中,他擔心夏江侯武力拒捕。
馬閻提出,不妨再仿照當日詐人的安排,趙都安在明,他在暗。
所謂“套路不怕老”,趙都安欣然同意,結果竟也真的用上了。
“督公,他們不放人。”趙都安惡人先告狀。
馬閻用眼角瞥了他一眼,沒搭理他,看向緋紅官袍,國字臉,額頭“川”字紋深重的廷尉,道:
“大理寺要保他?”
沒有廢話扯皮,直指核心。
大理寺卿面無表情反問:
“詔衙要違背律法,從三法司搶人?”
“所以,廷尉的確是要保他了,”馬閻淡淡掃視全場,說道:
“本公要拿他,憑你們,保得住嗎?”
霸氣側漏。
眾人皆聽出弦外之音,若馬閻以武力搶人,那此處的確無人可阻攔。
大理寺卿冷聲道:“馬閻,你要…”
轟隆——
回答他的,是大太監悄然踏下的右腿。
“彭。”
地面突兀震動,最外圍的地面上青磚裂開,一根根土刺相繼如雨后春筍頂出,于驚呼聲里,圍成了一圈低矮的“柵欄”。
將大理寺的官吏逼退,隔絕在外,也封死了這座院落。
神乎其技…這是武道,還是術法?
趙都安眼睛一亮,心想便宜師兄不會又是在刻意炫技。
在自己面前裝——恩,展示吧?
“你要做什么?”大理寺卿終于變色。
馬閻卻沒回應,對趙都安說:
“把人綁回來,放心,他不敢反抗。”
得令!
趙都安摩拳擦掌,笑吟吟朝夏江侯逼近。
而此刻,耀武揚威的侯爺驚駭察覺,伴隨馬閻目光籠罩而來,他全身的氣機搬運極為遲緩。
雖仍能動,但如在泥漿中,比凡人還要慢許多。
“侯爺,請指教。”
趙都安笑了笑,人閃電般,已到他近前,探出手去,卻是個假動作。
引得夏江侯下意識格擋,拳頭擦過他衣角。
“好哇,你敢拒捕…”
趙都安大聲道,蓄力數次的右手掌,已輕飄飄朝他胸口印去。
“砰。”
鐵器入肉的悶響,夏江侯額頭青筋隆起,瞳孔收窄,被那一股雄渾的掌力,打的臟腑抽搐,經脈內氣機斷流。
雙腳離地,朝后飛起。
趙都安搶先來到他身后,手中佩刀未曾拔出,只當鐵棍用,狠狠朝他脊椎砸去。
“啊!!”
全身氣機被馬閻鎖死,修為難以施展的侯爺撕心裂肺慘叫一聲,身軀過電般麻了半邊。
噗通摔在地上,躬身如蝦,臟腑痙攣,嘔出大片污穢,一時惡臭逼人。
趙都安快步退回,避免被穢物沾身,一臉無辜環視眾人:
“你們都看到了,是他先打本官的。”
無人應答,已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到了。
讓你綁人,不是揍人啊…
可趙都安深知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
雖做不了太過火,但打個重傷,收點利息,不過分吧?
這一棍,是替那些被伱欺辱過的人打的…趙都安俯瞰夏江侯。
旋即又搖搖頭,心道:
算了,自己終歸做不到那么虛偽,不站道德高地了,就是為了出心中一口惡氣打的。
身心舒泰。
后頭,幾名梨花堂官差上前,用鐵索將人捆了。
馬閻一揮手,一群人浩浩蕩蕩,徑直離開,大理寺的人如潮水被逼退,無人敢擋。
來去自如。
直到目送這群“閻王”離開,才有人小心翼翼看向臺階上:
“大人…”
大理寺卿面無表情,渾濁的眼眸如一潭死水:
“傳令,起草奏折,彈劾馬閻無視律法,越權拘捕,放縱行兇,蔑視勛貴…蓋大理寺印,隨本官明日入宮,上朝。”
眾官吏悚然一驚,暗道明日早朝,只怕要熱鬧了。
外圍,人群中,一人扭頭道:
“魯評事,走了,你快些下衙,莫要惹大人礙眼。”
旁邊,那個不久前,曾被趙都安下令抓捕,打入詔獄。
而后因家中貧困,無錢行賄,而成為五十八人中,唯一一個被放出來官員的魯直沉著臉,忽然道:
“夏江侯不是個好東西。廷尉大人為何要保他?”
“噓,小聲些,大人正在氣頭上,你找死莫要拉著我們一起。”
周圍幾名同僚大驚,忙將魯直生拉硬拽離開。
心中嘆氣:多事之秋。
“詔衙趙都安率眾夜闖大理寺,頂撞廷尉,馬閻出面撐腰,強行拘走夏江侯——據目擊之人稱,侯爺被捕時,被打的渾身沾滿穢物,全無半點體面。”
當晚。
這條爆炸性的消息,不脛而走,開始在京城官場,權貴,文人圈中瘋傳。
搶人時,本就天色剛剛擦黑,之后京城各大衙門官吏“下班”。
按照習慣,三三兩兩去酒樓,教坊司,勾欄酒肆等地小聚應酬。
更是得天獨厚的,散播討論八卦的場合。
“真的假的?那趙都安仗著武力強闖三法司?當真無法無天了不成?”
“這會有假?我親眼所見,大理寺卿厲害吧?都沒被趙緝司放在眼里。”
“沒錯,我在現場,那個燈籠就是我…可以證明。”
“誒,沒人關注夏江侯么?堂堂侯爺,怎么得罪了那位小閻王?”
“聽聞與大長公主有關…”
“我倒覺得,此事沒那么簡單,督公親自下場,只是為了給下屬撐腰么?大理寺卿豈是忍氣吞聲的性子?明日早朝,要鬧騰嘍。”
詔衙,總督堂。
趙都安解散了手下,朝這邊走的路上,都隱約聽到衙門里的人竊竊私語。
可想而知,外頭會如何議論。
“呵,若是上輩子,這熱度直接能沖上熱搜…不,想什么呢,根本連詞條都建立不了,會提示依據相關法規不予顯示…”
趙都安心中吐槽,邁步進門。
只見馬閻端坐,提筆似在書寫奏折,見他過來,等了一陣,才放下筆,道:
“人已抓了,還有事?”
趙都安嬉皮笑臉:
“方才多虧師兄在場,否則我命危矣。不過,我的命不重要,關鍵豈不是墮了咱們詔衙的臉面…”
“說正事。”馬閻無奈打斷。
“哦。”趙都安尋摸了個椅子坐了,道:
“屬下想問的,是接下來的處置問題。”
“你想如何?”馬閻問。
趙都安也認真起來:
“屬下原本計劃,是將人捕了,再尋摸罪狀,把案子坐實。之后稟告陛下也好,兵來將擋也罷,總歸攥住了主動權。”
頓了頓,他皺眉道:
“卻沒想,竟牽扯到了大理寺。如今只怕多生變故。”
馬閻沒好氣道:
“你也知道此事麻煩?若起先便稟告陛下,豈會到這地步?”
趙都安尷尬地笑了笑,忽然說道:
“屬下這不也是遵照督公的意思么。”
馬閻“哦?”了一聲,饒有興趣看他:
“我什么意思?”
趙都安試探道:
“督公不會原本便打算,對夏江侯動手吧?”
這個疑問,他憋了半天了。
見便宜師兄不吭聲,他只好自顧自說下去:
“之前我來申請駕貼,師兄你便早準備好了,我當時雖詫異,但想著以您的眼線,我又鬧得這樣大,提前得知并不意外。
“但之后越想,越覺不簡單。
師兄您雖被外人百般詆毀,但據我所知,執掌詔衙兩年有余,卻罕有肆意濫用權柄的時候。
此次逮捕一位世襲侯爺,雖有個‘蒙爺’口供,但歸根結底…是不大夠的。”
馬閻安靜聽著,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
“所以,你不明白,為何我答應的那般利落。”
趙都安坦誠點頭:
“是。尤其當我硬闖大理寺,您卻并未出手阻攔,任憑我莽撞行事,我心頭疑惑便愈發深了。”
馬閻是個什么人?
鐵面無私算不上,但冷面無情是真的。
起碼趙都安自忖,以他目前和老馬的關系,還沒到對方肯無條件,為了他罔顧規矩的程度。
但馬閻非但允許他越過規矩,逮捕世襲侯爵。
更為他撐腰,不惜打臉一位三品大員…
趙都安認為,這不大對勁。
所以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當面問個明白。
有時,適當在上司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不是壞事。
尤其當自己的人設是個“聰明人”的時候,更會令上司獲得智商層面的優越感。
這是一種不留痕跡的奉承。
馬閻嘴角不出預料擴大,素來冷峻的臉上,罕見地浮現笑意:
“沒錯,本公的確準備對付夏江侯。”
“為什么?”趙都安疑惑,這未免太巧合。
馬閻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語氣復雜道:
“本公從始至終,只聽陛下一人的話。”
趙都安愣住。
馬閻只聽女帝的話。
馬閻突然決定對付夏江侯。
所以…
“您是說,這是陛下的安排?”趙都安真的意外了。
馬閻笑了笑,忽然將手中剛剛寫好,彈劾夏江侯的折子輕輕一丟,道:
“陛下豈會不知,你得罪了云陽公主?又豈會猜不到,自己那位‘姑姑’忍不下這口氣,會找你麻煩?”
“陛下一切都知道,所以早命我暗中盯著,幫你遮一遮風,擋一擋雨。”
“所以,哪怕你這次什么都不做,我也已準備出手抓他。”
“你很有能力,能人做事往往喜歡自己來,不想依靠他人,擔心結果最終不如自己的愿。”
“但你也要知道,你是陛下的人。正如沈倦被欺負,你會替他出頭,你被欺負,陛下也會替你出頭。”
趙都安怔然,定定看著桌上墨漬未干的折子。
耳畔是馬閻的聲音:
“此事后續,你不必勞心,折騰了一天,回去休息吧,余下的風雨,我會妥善安排。明日早朝,自有分曉。”
明日早朝么…趙都安霍然扭頭。
視線仿佛透過墻壁,黑瓦,昏暗的天色,投入巍峨明亮的皇宮。
落在了那一襲白衣,青絲如瀑的女帝身上。
御書房內。
正批改奏折的徐貞觀忽地皺了皺好看的瓊鼻,嘀咕道:
“誰在惦念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