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要如此,我自無不可。”
莫愁怔了下,旋即似明白了什么,淡淡道。
給你撐腰你不用…是自視甚高,因屢次立功,信心膨脹?以為不用陛下幫助也能行?
還是單純的,想彰顯能力,令我刮目相看?扭轉印象?
不重要,女宰相也并不關心。
雖然她已有預感,趙都安入梨花堂后,必然仍會尋自己當援兵。
畢竟…一個欺下媚上,欺軟怕硬的奸佞小人,平素在底層官吏,百姓面前作威作福還可。
但若對上惹不起的權貴子弟,想必膝蓋也是軟的,這與能力手腕無關。
莫愁并不懷疑趙都安很聰明,亦有手段。
但她也知道,越是聰明人,越懂“審時度勢”,甚至趨炎附勢。
唔,若這樣說,還有一種可能:
便是姓趙的壓根沒打算立威,而是與梨花堂的紈绔權貴沆瀣一氣,勾肩搭背。
基于趙都安的糟糕人設,這種可能性并不小…
但倘若朱逵在這里,必然心頭會咯噔一下,每當自家使君露出這種笑容,都意味著,有人要倒霉。
俄頃,馬車抵達詔衙外,趙都安一人下車,留女宰相在外等待。
詔衙是整片建筑群,每個堂口都有獨門獨戶的院子。
正門對應的,是馬閻辦公的“總督堂”。
左右分散的九個堂口,再往后,便是威名赫赫的“詔獄”地牢。
“緝司大人!多日不見,甚是想念。”
趙都安甫一通報進門,老熟人百戶周倉,就大笑著迎接:
“督公有事脫不開身,特命卑職恭候多時,為緝司領路。”
脫不開身?不會是躲著我吧,師兄白叫了的感覺…趙都安咂咂嘴,欣然頷首:
“既如此,便有勞了。”
周倉堆笑:“大人客氣,請隨我來。”
二人循著石板路,朝梨花堂走,沿途偶有隸役,官差經過,皆側目而視,顯然對空降新長官早有耳聞。
“督公責令卑職,給您介紹情況,有何不了解的,隨時喚我便好。”周倉邊走邊道。
趙都安笑道:
“我來之前,對梨花堂也略有耳聞,聽說都是一群不服管教的,可對?”
上來就這么尖銳…周倉尷尬回稟:“這…確有其事。”
趙都安好奇道:
“督公便容忍著么?以他權柄,若真要剔除,很難么?”
周倉嘆了口氣,苦笑道:
“督公背靠陛下,若鐵了心,不顧代價要動,些許頑疾,自然手到擒來,但…”
他猶豫了下,似在衡量,終于還是壓低聲音,選擇了個委婉說法:
“大人可知,自詔衙創立以來,歷代的督公,下場大多不是很好。”
趙都安秒懂!
他上輩子讀史,發現東西廠,錦衣衛等機構,首領官往往下場悲慘,后期成為平息朝臣憤怒的犧牲品。
但也有例外。
例如明朝錦衣衛首領陸炳,便吸收前輩經驗,為官時,極注重巴結權臣,皇帝首輔兩頭吃。
明面替皇帝做事,暗中也替權臣辦事,雙向跪舔,游走其間,最終全身而退。
趙都安受影視劇影響,一度以為,特務機構無法無天,對大臣們威懾力拉滿。
但翻開史書后,才發現情況復雜。
比如陸炳,就曾為求當時的首輔原諒,跪地哀求,痛哭流涕…而后投靠其政敵,將其咬死,這是后話。
回到大虞。
馬閻雖不至于巴結李彥輔,袁立,但終歸也是人。
替女帝辦事足夠忠心,但也會為自己考慮,試圖降低官員集團的仇恨值。
故而,一些沒必要得罪的人,馬閻也會容忍。
梨花堂的這群人,便歸屬此列。
想到這,趙都安突然有所明悟,他的貞寶和袁立老賊把自己塞到這個位置,是否還有另一層考慮?
“原來如此。”他輕輕頷首,又問:
“那你且說說,梨花堂中,有哪些不好得罪的?”
周倉無聲吐氣,斟酌道:
“新人,以及其他堂口不合群被踢出來的幾個不算,其余有背景的,以大人您與陛下的關系,倒也不必敬畏。
只要不太過,少許得罪也無妨,唯獨有一個,是例外,絕不能吃罪的。喚作李浪,也是梨花堂最大的刺頭。”
“有些耳熟,哪家的少爺公子?”趙都安皺眉。
“云陽公主的兒子。”周倉小聲說。
趙都安恍然!
云陽公主此人,名聲甚大,乃是老皇帝的妹子,女帝也要叫她一聲姑姑。
不過因年齡小,也就比徐貞觀大十歲左右。
真正的皇家貴胄。
當初秦俅能混入京圈,就是攀上了云陽駙馬的大腿,不過,云陽公主最有名的,卻并非尊貴的身份。
而是“放蕩”二字。
身為女帝姑姑,卻公然豢養面首,動輒尋俊美少年入府游戲,駙馬頭頂一片綠,堪稱大虞第一神龜。
“云陽公主的子嗣?”趙都安挑眉。
怪不得不好得罪。無論馬閻還是他,都依附皇家。
得罪外臣沒關系,但若吃罪皇室成員…總歸要忌憚許多。
說話間,穿過一道側門,進入一方院落。
庭院中央,一株巨大的梨樹枝繁葉茂。
枝條上,一顆顆青皮梨子懸掛,尚未成熟。
左轉,便是內堂,牌匾上書“梨花堂”三個燙金大字。
此刻早過了點卯時,堂內卻空空蕩蕩,一張碩大的“會議桌”周圍,歪歪扭扭散落幾把椅子。
唯有一名女官差正趴在桌上,打瞌睡。
趙都安:??
“咳!”周倉臉色尷尬,握拳咳嗽:
“其他人呢?督公不是早通知過,今日新任緝司到來?要你們等著?”
瞌睡的女官差一個激靈,啪地站起來,還暈頭轉向的。
看著也才二十出頭年紀,模樣頗為周正,半邊臉被壓出紅印,嘴角帶著一串晶瑩。
許是睡蒙了,蠢呼呼的,令趙都安聯想起職場類影視劇里,初入職場的女大學生形象。
眼神清澈而愚蠢,仿佛下一刻,就會九十度鞠躬,來一句“私密馬賽”!
錢可柔昨晚熬夜看話本,耽擱了時辰。
這在以往不算事,因梨花堂沒有堂官,大家無組織無紀律。
點卯走個形式,動輒翹班,打瞌睡更是家常便飯。
但今天不同,她渾噩之際,想起新緝司上任,戰戰兢兢解釋:
“他們都來了,在后頭打牌…我,我這就去叫!”
說著,拔腿就走,走出兩步,才想起回頭朝新上司行禮,冷不防看到趙都安俊朗容貌,愣了下,小聲說了句:
“大人稍等。”
就一溜煙跑了。
周倉尷尬搓手解釋:“昨日分明是通知過…”
“無妨,”趙都安臉上不見怒容,反而掛著微笑,似渾不在意:
“對了,方才這個是…”
“哦,入衙門不久的新人,沒什么背景,頂替家人的空缺錄用的,凡胎入門武夫。”周倉介紹,“是梨花堂少數聽話的下屬。”
你說的“少數”,是不是“唯一”…趙都安腹誹,臉上笑容愈發燦爛。
好,很好,第一天就藐視上官,他很滿意。
畢竟,若都老實聽話,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怎好立威?畢竟他又不是什么惡魔。
“人才濟濟,甚得我心。”趙都安背靠院中大梨樹,平靜說道。
周倉汗流浹背,只覺陰風襲人。
卻見趙都安已邁步,徑直走到大堂中,目光瞥了眼緊挨墻壁的武器架。
而后轉身,施施然,坐在盡頭主位上,閉目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