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待有緣人…湯餅鋪外,趙都安瞇起眼睛。
視線透過桌上裊裊蒸騰的湯碗,氤氳出的白色水汽,仔細打量這名不速之客。
確認自己從未見過。
源自身體的本能,提醒他面前老叟絕不簡單,但并沒有感受到敵意。
“敢問先生名諱?”
趙都安明白,京城高手如云,廟堂官場,從來只是這方世界的一角。
張衍一微笑搖頭:
“老朽名聲不顯,天師府內一散官罷了。”
天師府!
趙都安一怔,這神秘鬼祟的老登,是天師府的術士?
至于“散官”二字,他倒也有所耳聞。
天師府內,神官分為兩類:
一類乃“執事神官”,即,負責天師府日常運轉,諸多實際事務。
令一類,乃“散官”,即,只專注修行,身上不兼職務的神官。
后者往往修為更高,雖手中無權,但地位崇高,金簡便屬于“散官”。
“本官與天師府交集不多,卻不知,先生來意?”趙都安疑惑。
張衍一饒有興趣打量他,說道:
“老朽偶聽朱點神官提及,京中出了個天生神魂強大的武夫,恰好,老朽走的路,對神魂要求苛刻,便來瞧瞧。”
果然是金簡,喜歡隱身偷窺,還大嘴巴…趙都安愣了下,臉色古怪道:
“先生這話何意?總不會是,來收徒的吧。”
說后半句時,他用了調侃的語氣。
但張衍一卻只是微笑,靜靜看著他。
“…”趙都安調侃神色漸漸收斂,臉色愈發古怪:
“先生認真的?”
張衍一笑道:“尋到好苗子,想收入麾下,莫非不該?”
不是…這不是該不該的問題,你這是公然挖皇室墻角啊…而且,這么草率的嘛?聽人提一句,人就來了?
趙都安無力吐槽,旋即意識,這似乎的確是“散官”風格。
天師府作為“國教正統”,招生極苛刻,執事神官還好,但“散官”收徒極少。
如傳說中的“張天師”,數百年的壽數,也不過收下區區六個弟子。
神龍寺也類似。
也因此,當得知某處誕生修行天才,天師府神官,神龍寺僧人,會競逐爭搶。
酷似清華北大爭搶高考狀元…
越厲害的修士,越不守人間禮法,行事風格不拘一格。
“多謝老先生看重,不過,晚輩已入皇族供奉,走了太祖帝武神傳承。”趙都安婉拒。
張衍一霸氣側漏:
“大虞太祖都死了多少年,能教你什么,入老朽門下,親自教授,豈不比觀想什么破畫強百倍?”
臥槽…趙都安險些激出白毛汗,天師府的神官,都這么任性嗎?
啥話都敢說?
他當然不可能猜到,眼前這個老頭的真正身份。
畢竟那太過匪夷所思,張天師乃是神仙般的人物,哪怕女帝都推崇備至。
是哪怕袁立,李彥輔,都無緣一睹真容的世間絕頂強人。
是百年前,便已鮮少踏足人世的陸地神仙。
身為“穿越者”的他雖有獨屬的自信,但起碼在當下,尚不認為,自己有求見張天師的資格。
更何況,要張天師深夜堵人,開口要收他做徒弟?
做夢都不敢想!
在他看來,眼前的老叟大概在天師府中的確有些地位和本事,能與金簡說得上話。
但想僅憑幾句話,挖他叛出皇室,未免太過離譜。
“老先生慎言!”
趙都安左右瞥了眼,確認交談聲夠低,一臉正色道:
“晚輩有幸得圣人垂愛,領入武神一道,已心滿意足,收徒一事先生休要再提!”
張衍一眼神古怪:
“年輕人不要急著拒絕,何不問問,老朽所修的神明是哪位?”
“…哪位?”
面龐紅潤,雙目狹長的老天師抬起手指,蘸了蘸面前湯碗,在桌上寫下兩個端正文字。
“天道?”趙都安挑眉,問道:
“是與神龍寺的‘世尊’對應的那個?”
天子樓上,與女帝閑談時,他旁敲側擊,得知少許秘聞。
辟如此前開天眼,夜觀天象時,天師府上空,那一片浩大青冥的“青天”,便是道門主修神明:天道。
據女帝說,天道與世尊,乃不遜于“武神”的兩條修行路。
“據我所知,天師府里,修天道的神官不說為數眾多,至少也是人手一個…老先生,您莫要欺晚輩不懂。”趙都安鄙夷。
覺得這老頭在扯大旗,忽悠他。
張衍一莞爾,也不解釋,反問:
“天道不比武神強?”
我哪知道…趙都安搖頭,隨口糊弄道:
“天道或許厲害,但不巧,晚輩信奉人道。”
他主要想找個由頭,讓這倔老頭死心,別纏著他。
張衍一失笑:“你這小小年紀,卻喜說大話,卻好似分得清天道與人道般。”
若是平常,趙都安不會與他辯論。
但今晚醉酒,頭還有些暈乎,又給這陌生老頭一陣說教,心頭不悅,隨口懟道:
“有什么分不清?依我看來,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這是老子道德經中的名句,前兩句幾乎無人不知,但后一句卻不很有名。
趙都安前世為仕途鉆研國學時,將老子五千言背的滾瓜爛熟。
此刻酒醉下,隨口拋出,心中本沒有什么算計。
卻不想,落在倔老頭耳中,卻令其短暫怔神。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張衍一咀嚼片刻,略顯驚異地看向對面少年。
以他的境界,當然不會因這句見解而如何驚詫。
他意外的,是這般凝練深刻的句子,竟出于這醉酒凡胎浪蕩子口中。
事情似乎變得有趣起來了。
張衍一生出考校心思,問道:
“哦?那依你之見,何謂‘道’?”
趙都安隨口背誦: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
張衍一起初還饒有興趣聽著,但漸漸的,老天師不再慵懶隨性,狹長雙眸也緩緩瞇起。
趙都安卻不背了。
“怎么不說了?”張衍一有種被斷章般的難受。
趙都安理所當然道:“我就只有這點看法,說完了啊。”
張衍一想了想,搖頭道:
“你說的這些,過于玄虛,算不得真正體悟,若能凝練為一句,才算你明白。”
一句?用一句話闡述道?
趙都安呵了聲,乘著醉意,模仿老天師,抬起一根手指,蘸了蘸醒酒湯。
抵住朽木桌案,用拙劣字跡寫下一個個筆畫:
“道生一…”
就在他寫出這三個字時,京師上空云層中,竟忽有電閃雷鳴。
“轟隆!”
猙獰蛛網般的電光撕裂暗夜。
而后,噼里啪啦,豆大雨滴,毫無章法,砸落下來。
一筆,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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