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過天外諸事后,陸城踏破虛空,一步之遙,便已歸于通玄法界天地道宮那靈氣氤氳的道宮主殿。
玉色流轉間,云玉真與云靈兒已在殿前相迎。
云玉真風姿如昔,明眸善睞中帶著溫婉與一絲歷經世事的通透;
云靈兒巧笑嫣然,周身上下靈氣盎然,活潑中透著修道千年沉淀下的空靈氣度。歲月似乎并未在她們絕美的容顏上刻下多少痕跡,反添幾分仙家氣象。
“恭迎神君歸來。”二女盈盈一禮,聲如天籟。陸城微微頷首,駕云飛遁而入。
法蓮流光于穹頂垂落縷縷清氣,道韻隱然彌漫在天地道宮這座最為靈氣精粹的講道主殿之內。
通玄一劍陸城道人,此刻高踞主位之上那天然造就的陰陽法臺。
下方,盤坐著他一脈相承的真傳弟子:
苗楚云身著素雅道袍,氣度沉凝;幽冥道人,一身灰袍,背負古劍,整個人便似一柄斂于鞘中的絕世兇鋒;
石生道人,面貌敦厚,法力深湛,氣息渾厚綿長,云凰兒素袍錦衣,姿容清冷如冰雪琢就。
再往其后,兩道身影引人矚目。赤龍赤陽,化形之后乃是一尊魁偉英武的赤發青年,面容剛毅,瞳孔深處隱隱有赤金色的龍炎躍動,一股純陽浩大的龍威含而不露,對陸城的崇敬發自肺腑。
在其一側,神犬吞月已然收斂起當年大妖兇性,化作一個身著玄色勁裝、眼神銳利的青年男子,雖身形略顯精瘦,然氣息沉凝如淵,仿佛體內藏有某種極大恐怖,隱隱有吞噬虛空之感。
在赤陽與吞月身后,有九條經千年修行已褪去獸形的小龍,化作九位身著各色霞衣、氣質或英武或清靈的龍子龍女。
他們體內的龍氣被精深法訣斂藏到了極致,血脈煊赫卻又靈性內蘊。在他們選擇化形為人再求大道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其根基的純粹與道途的潛力深厚。
妖族修煉有兩條路徑可走,一條是先修煉成人身,修成人身之后,再修道法便事半功倍,進步速度要比作為妖身時更快得多,不過因為前期將大部分心力用在修煉人身上,即便是有千年道行斗法能力仍舊低弱。
另一條則是先修煉妖身,這樣斗法能力較強,可以更容易的自保與尋找血食,但整體修煉速度較緩,先天血脈越差則修煉速度越慢,甚至有修煉千年仍舊無法開啟自身靈智的。
這九名龍子龍女,在天地道宮庇護之下安全無憂,自然是選擇先修煉人身,雖然龍族的先天血脈已是極強了。
殿內寂寂,先前那場震撼諸界的元神之戰余波猶在。
尤其宮中諸人,作為息息相關之人是以法寶盡可能遠觀探查的,此時此刻道宮之內卻是一片肅穆的寂靜。
陸城并未即刻開口,目光掃過座下諸弟子。
幽冥周身氣機浮動,迎著師尊的目光,他終究按捺不住心頭翻涌而起的戾氣殺意,抬眼望向法臺之上的師尊,開口言道:
“師尊,之前虛空之戰,七大世界十幾位元神老祖聯袂威逼,氣焰何止囂張?
彼輩視我本界修士如無物,視我本界上下為砧上魚肉!師尊既然神通蓋世,仗劍橫行,破敵如拂塵!彼輩敗局,惶惶如喪家之犬,正是以雷霆手段誅殺其惡、震懾群倫的大好時機!師尊何以…何以輕易放他們離去?日后若是他們再次前來,怕是為害更甚于今日!”
這直白的一問,瞬間牽扯住所有人的心神。
苗楚云、石生眉頭微蹙,若有所思;其他之人,亦帶詢問;
高臺之上,陸城面容如古潭無波,深邃的目光掠過幽冥,石生,落向他身后那九名龍子龍女略顯懵懂的面容上。
已修煉數千載,即便少沾因果,也收下許多這徒子徒孫,因纏果繞,
因此陸城道人開口,聲音不高卻似洪鐘大呂,響徹在每一個弟子的心頭:
“殺人不難,殺人不留因果業力,卻難。為師縱能一劍寒光起,滌蕩群魔,令那七方宵小俯首乃至灰飛煙滅,確實痛快。然天地循環,因果相續,今日痛快伏尸元神,他日這無量業障,便會纏繞于我天地道宮的氣運之上,糾纏爾等道途之畔。”
陸城端坐法臺玄玉蒲團之上,背后似有無形神輪緩緩轉動,牽引著整座道宮乃至靈山方圓百萬里磅礴卻溫順的靈氣,化作絲絲縷縷的玄黃之氣,垂落殿中,映照得他寶相愈發莊嚴深邃。
“無量業障,本座并不在乎,飛升,于為師而言,非是遙不可及的終點,而是一條必經之路。”
“只是為師飛升之后,這諾大的天地道宮,元神道統,這滿門弟子徒孫的安危道途,誰來支撐?”
“這福地與機緣,于爾等而言,便如小兒持金過鬧市!豈有安然之理?另外我輩修道,每修一境便有一境之氣數運勢,那些七界元神,許多命不該絕,氣數未盡,我若強恃法力殺盡他們,折損的便是爾等的氣數。
待我飛升之后,恐有域外之魔前來魔染一界,屆時,我天地道宮怕是要二世而亡。”
十七年前,陸城為什么要請八景觀谷青虹觀主前來?
要知道這一戰,谷青虹全然沒有出手。
陸城便是要借這位易書之主的手段來解今日之局,那些七界元神修士當中,必然有福德淺薄之輩,落入谷青虹算中,趁著他們氣數低落之際,派遣門下弟子順勢除之,比之今日強殺,代價要小上無數倍。
另一個方面,也可以以這些元神修士來逼迫門下弟子道業精進,給他們壓力,免得待自己日后飛升之后,門下一個可以支撐門戶之人也沒有,還要從九黎鼎中挑選妖王降世護道。
隨著陸城自身道行法力日益精進,他對于九黎鼎的控制之力也有提升,現而今像赤陽、吞月這樣的大妖,若不出手的話甚至可以長駐外界,自由無拘。
“斬外魔易,斬心中之怠惰、迷惘、浮躁之心魔,方是真難!勤修道法,參悟玄微,夯實根基,內求超脫,天行勁健,自強不息,方是我道宮一脈永固氣運之根本!”
話音余韻如同萬古道鐘在殿內回蕩不休,敲打著在場每一名修士的心靈。
幽冥眸中跳動的殺意悄然斂去,只余深沉的思索;
苗楚云氣息愈發沉穩堅凝;石生眼中的一絲輕浮徹底斂去,轉而化作專注的思索光芒。
講道之聲并未停歇,那蘊含滄桑道韻的講法之聲不知持續了多久,闡釋《陰陽衍道輯錄》中的至深道理。
聲音在道宮諸殿之間流轉,最終消歇于云深不知處。
時日穿梭,光影交錯輪轉,時間在這座古老道宮似乎失去了界限。
陸城道人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移轉至一座極為隱秘、重重禁制隔絕的煉法密室。
修道人的人生,便是數千上萬年無窮無盡的修持精進。
法臺之上,陸城盤膝而坐,周身并無毫光四射,只有一層似有若無的玄黃色澤流轉于肌膚深層。
然而,若是有任何一位元神境之上的大能以法眼洞察他體內世界,必被其中景象駭得魂飛魄散:
只因此時此刻,陸城體內已然化為一方混亂狂暴的煉獄!
二十四團形態各異、色質不同的寶血,早已非液體形態,而是各自化作一道道或桀驁、或暴戾、或蠻橫、或桀驁,但皆是充滿了遠古洪荒蠻荒氣息的真靈虛影!
龍影翻騰攪動紫府,冰鳳怒展撕裂識海,麒麟四蹄踐踏著丹田要地,鯤鵬之翼卷起足以撕裂經脈的罡風,更有踏裂虛空的白虎,纏繞星宿的玄武,隱于九幽的騰蛇,熔盡萬金的金烏…二十四道上古神魔的真靈之血同時暴走反噬!
“吼——!”
沉悶的、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無數歲月之前的咆哮,在陸城體內每一縷血脈深處共鳴嘶嘯。
“呼…”
那具以三昧真火錘煉燒鍛到幾近金剛不壞的法身道體,此刻正經歷著比任何外敵攻伐更恐怖的劫難:
筋骨皮膜、五臟六腑、乃至構筑元神的最細微靈性粒子,都在被這些狂暴的真靈烙印瘋狂爭奪,強行扭曲。
左臂膨脹數圈,黑紅色龍鱗刺破皮肉瘋狂生長、硬化;右腿猛地干癟拉長,化作潔白修長的鳳爪形態;
面部的肌肉被麒麟虛影掌控著虬結扭曲,瞬間變得雄闊威猛如巖石山巒;下一刻,又似被鯤鵬的意志撕扯,驟然瘦削狹長,眼睛被拉至雙頰…僅僅數息之間,陸城的形體就在這二十四種截然不同的真靈形態中瘋狂切換、迭加、扭曲。
再堅固的皮膚也承受不住這無休止的改造與撕裂,寸寸開裂,鮮血來不及滲出就被體表沸騰的炎勁灼燒成裊裊血煙,又被吸入皮肉裂隙。
筋骨摩擦發出令人齒酸的呻吟,一股股足以撐爆星海、凍滅陽炎的混沌氣機從體內每一個孔竅、每一個破裂的創口噴薄而出,化作二十四種糾纏搏殺、彼此湮滅又重生的法力風暴,在這座密室內卷起驚濤駭浪!
那被重重禁制加固、足以承受大能修士斗法的星核地面,竟也隨之發出不堪重負的顫抖,其上禁法道紋明滅不定。
陸城的道基根本在劇烈動蕩,如同風中殘燭。
這反噬的根源在于那每一滴真靈之血中所烙印下的上古大能不屈的本源印記!
陸城玄天神功修煉得越深,它們越是鮮活,越是不能甘心被凡人道者徹底馴服煉化。
道家變化飛升之術,窮盡道家性命修行的奧妙,通過模擬洪荒強大真靈血脈,以期取長補短,終極目標是以人道之軀,比肩甚至超越先天神圣。
千年之前,陸城僅將此功推進至第十五重變化,熔煉十五種真靈之血,便已觸及當時的法體極限。
服用萬劫神丹帶來的浩瀚元氣與那磨滅道基的“劫損”之毒,如同雙刃劍,大損道基,卻又在后期被陸城以千載苦修與太清宗的深厚底蘊所煉化、降服,甚至以毒攻毒,逆轉劫力為拓寬自身道途潛力的燃料。
更重要的是,在加入太清宗后,得覽人族大教無數歲月積累下來的道藏精粹。
那些闡述天地至理、萬物本源的珍貴典籍,如同在他面前鋪開了一條通往終極的通天大道。
讓陸城可以博采眾長,熔萬法于一爐,不斷修訂、完善自身的《玄天神功》,直至今日,理論完備,根基穩固,終于有了相對盡善盡美完成此功的把握!
“定!!”
頭頂虛空悄然一旋,一座古老玄黃的寶塔虛影驟然凝實。
塔影不過三寸,玲瓏剔透,卻彌散著鎮壓乾坤四極、梳理鴻蒙混亂的無上法意。
濃郁的玄黃之氣瀑布般垂落而下,瞬間將陸城身周方圓丈許之地徹底籠罩。
二十四道沖霄而起的混亂真靈氣機被這厚德載物的玄黃偉力驟然壓下,虛空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真靈嘶吼依舊,但法相顯化被強行壓縮回體內掙扎。
玄黃之氣滲入周身每一寸血肉筋骨,如同最堅韌的羅網,一層層加固著瀕臨崩潰的道體法身。
壓力稍減而已,陸城的心神絲毫不敢放松,雙手十指驟然幻化出萬千殘影。
一聲源自靈魂最深處的道喝,如同開天辟地的第一縷光,驟然在混亂的道心識海內炸響!
與此同時,一縷純粹到極致,蘊含著生滅造化之意的三昧真火,從陸城頭頂百會穴緩緩升騰而起。
這縷真火,色呈純金,核心處卻跳動著一點赤紅如血的精華與一絲純凈無比的蒼藍焰心。
它不再僅僅是焚山煮海、煉化萬物的狂暴力量,更是陸城以半生修持方才操控本命元精、元氣、元神三才合一而生的造物之火!
“大道磨盤,真火塑形!”
三昧真火驟然化作一個籠罩陸城周身的巨大火焰漩渦,漩渦的核心,赫然是陸城千錘百煉的道體法身。
漩渦的最外緣,則是最狂暴桀驁、沖突不休的二十四道真靈本源精血。
陸城固然可以憑借胸中五氣,引導鎮壓,使它們自攻自陷,自我克制,就算不能全數鎮壓,也可以讓自身壓力大減。
但陸城修煉的是先天力之大道,他若選擇,便是選擇以自身莫大法力,強行鎮壓,這樣也是有著好處的。
若是鎮壓成功,可以極大削弱二十四道真靈的神意。
呼呼呼…嗤嗤嗤…真火如同最嚴厲的神匠,開始了它無比痛苦、無比繁復、又無比精準的鍛造。
赤龍赤陽晉升化神時所經歷的、可焚化元神的恐怖灼燒之力此刻被完全作用于陸城自身!
全身每一寸皮、每一寸骨、每一滴血、每一條經絡、甚至每一個竅穴中的精氣,都在被這真火無情地熔煉,肌肉在高溫下崩解又重組,變得更為堅韌,密布著玄妙的符咒,閃爍著玉質光澤。
骨骼如同投入神爐重鑄,通體剔透,發出琉璃寶光,密度大幅提升又有生機蘊藏。
血管化作赤金之色,流淌的鮮血中蘊著點點星辰般的光輝,沉重而蘊含磅礴生機。
五臟六腑更是化作琉璃一般,內蘊神藏,對應五行,與周天竅穴共鳴,自成小天地!
而外緣那二十四股力量,在三昧真火的焚煉與中心道體強大吸力的雙重作用下,被強行剝離、粉碎、打散最原始的生命烙印印記,只留下最精純的法則碎片、力量本源、天賦屬性,如同將頑石投入磨盤,碾碎其中的雜質,只留下精金!
這個過程,是刮骨洗髓的痛,是被抽魂煉魄的痛,是生命形態被徹底打碎、重新塑造的恐怖痛苦!
陸城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是被超越這世間一切酷刑的極致痛苦沖擊著心神。
然而,他的道心如同萬古空靈,紋絲不動。
太清宗積累的浩如煙海的道家經典、對天地宇宙運行規律的認知,化作一條無形的規則,貫穿始終,成為主導這煉體過程的最高綱領。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或許是十個晝夜,或許是百載春秋。
陸城如同投入丹爐的神鐵,承受著無與倫比的煎熬,他的道體在一次次的崩解、焚燒、重組中向著一個未知的完美方向進化。
三昧真火循環往復,一絲不茍地雕琢著這件舉世無雙的“道器”。
終于,當二十四道光芒徹底化為純凈的原始道痕、天賦符咒,不再有屬于任何單一真靈的嘶吼意志時。
陸城緊閉的雙目驟然睜開,兩道如同實質的神光從他眼中迸射而出,洞穿虛空!
他的身形依舊端坐,但一股沛然莫御的氣息卻彌漫開來,再下一刻,陸城動了!
沒有任何花哨的動作,僅僅是最簡單的——握拳,抬臂,前遞!動作緩慢到了極致,卻又沉重到了極點,仿佛推動著一方初生的大世界前行!
“萬法皆空,真我獨存!”
這一拳印,蘊含著陸城千年磨礪、一生道法修行的真意!并非只針對外界虛空,更是對內部,對著那二十四股被剝離打散、重新歸于最原始混沌狀態的本源精粹!
“轟咔!”
一聲仿佛天地胎膜破裂的輕響在陸城體內發出,太極玉臺猛烈搖晃,周圍混沌元氣炸開,他遞出的拳印處,虛空如同琉璃般寸寸碎裂,浮現出蛛網般的黑色裂痕,與此同時,他體內那二十四股被打散本源烙印、又被三昧真火熔煉到極限真靈意志,齊齊嘶吼悲鳴,如受重擊,化散于無。
苦苦鉆研,修至今日,陸城已然可以清晰感應到,距離上界也萬載未見的道家不死之身神通,自己只差一層若有若無的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