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之巔,碧空之下。
四周云氣時而如雪浪翻涌,時而又轉為七彩霞光流淌,仙鶴清唳穿云而出,尾羽拖曳著晶瑩碎光。
此地,正是陸城神君與故舊同門眾修相聚之所。
經年流轉,倏忽數百載。
昔日新晉地仙界的同輩真傳,如今再聚首時,已是隔著一道天塹般的境界鴻溝。
陸城高踞主位玉案之后,周身氣機已斂至最深,化神神君的威嚴并不刻意流露,卻已讓在場諸修為之臣服,如同眾星拱月。
青玉案上,靈酒自壺中流淌倒瀉,注入杯中卻凝而不散,化作瓊漿玉液,氤氳著千年靈芝與月魄精粹交融的異香。
侍奉左右的皆是氣息精純的草木精靈,行動無聲,僅以花木云霞為裳。
案旁客座,萬霜兒一身素白宮裝,依舊是那清冷如霜雪的氣質,只是眉眼間少了幾分昔日少女般的靈動,多了歲月沉淀的凝練。
段天焱身披暗金赤焰紋法袍,眉峰如刀,一身火行法力精純,已然元嬰圓滿,但坐下時指尖捻動杯盞的動作,仍透出不易察覺的拘謹。
墨玄寡言,黑衣玄紋,坐如沉岳,似深潭古墨。
商清羽坐在萬霜兒下首,容顏明媚更勝往昔,翠色衣裙映襯得如空谷幽蘭,一雙妙目在陸城身上悄然流轉,帶著不加掩飾的敬畏與探究。
這位陸神君崛起的速度實在太快,當年表姐不過是病急亂投醫,燒冷灶而已,誰能想到這位…
經營黑山坊手段高妙,使之日進斗金。南海霧隱海,劍挫群雄。
君入黃云府,封疆大吏,主政一方,鎮異族,開商路,興府務,養萬民,只能說這些飛升修士,一個個果然都是精干之輩,能常人所不能。
“蕭師弟…可惜了!”在這個時候,陸城正與萬霜兒敘舊,萬霜兒輕輕嘆息。
“蕭師弟為求法力突破,吞服那‘九劫化陽丹’,誰能想到不過一成的丹毒爆發可能,便讓他遇上。終究是道心有隙,導致焚盡經脈,功敗垂成。”
“最后我們幾個去送他,死得慘烈。當時蕭家伯母,白發人送黑發人,幾次哭得暈厥過去。”
酒宴氣氛,驟然一凝。
段天焱放下酒樽,赤紅的火氣在他眼底一閃而逝,旋即化為沉痛:“蕭鳴心性素來執拗。那丹藥力霸道,非大毅力、大根基不可煉化,終是反噬其身。”
當年,陸城與萬霜兒、段天焱,蕭鳴、墨玄、商清羽這些人還算交好,沒想到不過幾百年不見,便少一人。
陸城神色平靜無波,手指輕撫過杯沿,然后舉杯傾倒靈酒,遙遙相祭。接著他淡淡言道:“修士修道機緣、心性、根基,缺一不可。蕭師兄亦是英才人物,此為天數,不必深究。”
眾人把話題轉開,重新拾回幾分初時熱鬧。墨玄難得開口,說起幾樁宗門近事。商清羽適時溫婉談笑,如春風解凍。
很快,云臺邊緣,一片薄云在妙法牽引下舒卷盤繞,凝成一方虛幻的講經臺。
那位灰衣老者(依然是數百年前飛云峰那位的天衍閣修士)的身影,緩緩于云臺上凝形顯現,手持黑色醒木。
“啪!”
一聲清越脆響。
“玄清域東方,有一修仙大族‘顧氏家族’,開山老祖顧寒山橫壓一世,以‘滄浪分海劍’立下萬載基業,門庭若市,光耀萬丈。
其子繼承父志,穩扎穩打,雖稍遜于乃父,亦保家族無虞。然至第三代家主顧明玉,降生時祥瑞滿天,資質不俗,自幼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可這位少主,終日沉迷尋寶獵樂,享樂無度,結交紈绔,視家族底蘊如自家庫房予取予求。
待到其勉強承繼家主之位,遇外敵時,方知自身根基虛浮,強敵壓境,顧明玉倉促出戰,被對手窺破弱點,一劍穿心,顧家大陣隨之崩毀,萬載基業,竟如岸邊沙堡,被大浪一卷,頃刻轟然倒塌。
這正是:
滄浪劍氣裂云空,萬載威名一炬風。
玉樹臨淵貪夜月,金戈枕銹醉春宮。
未聞劫火焚丹闕,猶唱霓裳入陣中。
浪打沙城終作幻,寒山遺恨滿江東!
顧寒山一世英雄,卻沒有想明白最應該傳給子孫的,到底是什么。”
稍頓,醒木再響,老者繼續講道:
“同一時代,與顧家衰落幾乎并行的,是另一個看似截然相反的故事。黑水澤邊緣,有個微末的小修仙家族‘王家’,族長不過筑基后期。家中獨子王石,靈根混雜,修煉艱難。家族僅存一套殘缺的‘厚土引氣訣’,資源匱乏。
然這王石心志極堅,深知家族風雨飄搖,從不在意自身資質低劣、資源匱乏。
他將那套殘訣反反復復琢磨了千百遍,又在澤中獵殺妖獸、采集靈草時,無數次徘徊于生死邊緣,竟憑自身一股韌勁與對生死間細微靈機變化的敏銳體悟,自行推衍補全了功法,更從中悟出幾分‘厚土藏鋒’的道理。
他從最低階的‘石甲蜥’妖丹提純精元開始積累,一步一個腳印,竟在家族傾頹、父親重傷隕落之際,以筑基后期的修為,結合自悟的‘藏鋒劍意’,守護家族根基不失,并在之后的艱難歲月里,一步步帶領殘破不堪的王家,重新在黑水澤站穩腳跟,修煉至金丹境界。
這正是:
殘經斷脈困泥涂,百死澤中礪劍初。
石甲披霜凝法意,妖丹淬火補天書。
藏鋒未許黃沙沒,抱樸終教玉鼎蘇。
莫道寒門無遠志,一抔厚土起龍圖。”
兩則修仙故事講完,云臺上一片靜默。陽光穿透云層,在酒宴玉案上投下明暗斑駁的光影。
段天焱指節敲了敲玉案,聲音帶著幾分低沉:“天衍閣的故事,從無空談。顧家之敗,非敗于外敵,而敗于內里。根基虛浮,心志懈怠,縱有靈石成山仙玉堆海、高明道法,也終是鏡花水月,一朝傾覆便再難挽回。”段天焱似乎是有所觸動,意有所指,他更多的可能是指向他自己的,這些年段家也有些風雨飄搖之感。
萬霜兒眼神清澈銳利,更多集中在王家的乘勢而起上:“王石能起于微末,便是心志如鐵,根基如磐。無絕世之資,無逆天之運,唯‘恒’與‘誠’二字不可破。這于吾輩求道者,何嘗不是警示?生于高門大派,起點雖高,卻也更易被這些蒙蔽道心,失了那份如履薄冰的敬畏與腳踏實地的苦修之心。”
她目光掃過在場諸人,最后落回陸城身上:“神君一路行來,豈不正是這‘恒誠’二字的絕佳寫照?”
“你我皆是故友,這些話便不必再說了,顯得情誼生分。”陸城也不推托,并未多言,只端起玉杯淺啜一口瓊漿。杯中液體泛起微瀾,映出他深邃無波的雙眼。
修士修道太上忘情,重點不是忘也不是情,而是歷盡事情忘情之后的淡。
席間氣氛在沉重與反思后重歸融洽,更多的靈膳仙釀被奉上。
酒過數巡,話題終是不可避免地繞回近期那牽動太清宗乃至周邊諸多人心的事件——仙池斗劍!
這是人族修士的一次盛會,只準三千歲以下的地仙界年輕一代修士,飛升修士可以延長至五千歲。
畢竟凡間界靈氣環境與道法推衍,都遠遠遜色于地仙界,很多元神修士兩世修行,飛升上界時都已經不止五千歲了。
因此,墨玄率先打破沉默:“陸師兄,現在各處都在議那‘仙池斗劍’。名額已定,玄真子師伯…點名你為本宗代表。”
這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引來眾人目光。
段天焱聞言放下手中筷子,看向陸城,神色復雜中帶著幾分難得的誠摯:“陸師兄,依我觀之此事險難頗大!地仙界七十二洲、人族九宗三十六派,數萬年以來,我太清宗仙池斗劍便是敗多勝少,難有好的名次…”
太清宗長于道論,宗門特色便是道行高明,擅長高屋建瓴、長遠得益,遇到修煉瓶頸的可能小于其它宗門,修煉到越高境界,消耗時間反而越少于其它宗門。
仙池斗劍嚴格限制修士的年齡,飛升修士也不能超過五千歲,這還沒有到太清宗修士發力的中后期。
段天焱頓了頓,似乎在組織措辭:“以陸師兄你如今修為境界,功行底蘊,經營之功,在太清宗內穩步潛修,借宗門資源、承玉鼎師伯等前輩指點,證道化神后期,乃至窺望那返虛之境,也不過是水磨工夫,光明坦途就在眼前!何必去那‘仙池’之中,與群仙爭鋒?據我所知人族九宗三十六派,很多為了宗門臉面,做事已有些難看,賜予法寶,秘術,甚至摧殘根基的丹藥,屢禁不絕。”
段天焱之后,萬霜兒、墨玄、商清羽這些人也是出言規勸,他們這些人自然是知道陸城道人斗劍斗法之能的,但仙池斗劍可以說是人族化神修士最高水準的爭斗,陸城代表太清宗去,只要一個不慎,便是給自己、給宗門增添惡名。
“而且,莫說是敗了。便是勝了,師兄你真的奪得仙池斗劍魁首之位,從此便是玄真子師伯那一脈的嫡系,長遠來看也未必是件好事。”
萬霜兒后面,復又加述一句。
玄真子師伯的修煉路數更多偏向于實證,而整個太清宗的根基是道論為主,當年道論一脈勢大,可以包容實證一脈,但現在的形勢卻讓這兩脈不得不隱隱相爭起來。
玉鼎玄君最為擔心的,便是陸城卷入這場爭斗之中。
陸城聽著,面上無喜無怒。
氣氛一時凝滯,云臺上只余流風穿行帶起檐角風聲。
大家都只是站在各自的立場勸說而已,陸城聽與不聽,終究是他的事。在酒宴末尾時,萬霜兒和段天焱各自提出他們的“家事”。
“陸師兄,黃云府經師兄經營百年,如今可是鼎盛非凡。”萬霜兒淡笑道,不著痕跡地轉了話題:
“小妹族中有幾個不成器的后輩子弟,心性尚可,就是缺乏歷練。聽聞神君府下開辟了多條商路,最是磨礪心性,不知能否安排一兩個進去,也算鍛煉他們一番?不需顯位,雜務便好。”
段天焱在一旁亦是接口,家中長輩所派也由不得他不說:“不錯。我段家也恰有幾個小子,整日在家族庇護下長進緩慢。若能在黃云府這萬物競發之地見見世面,沾染點實干之氣,也是他們的造化。還請陸師兄行個方便。”
段天焱的懇求并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當年陸城前往伏龍淵挑選道兵,自己這些人也是幫過小忙。
段天焱心中知曉陸城的性子,這種事只要自己開了口,便無有不成的。說起來萬師妹也是狡猾,還借了些自己的勢達成目的。
陸城眼簾微垂,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點頭言道:“些許小事,府中自有章程。讓他們前來便是。”
“多謝師兄!”萬霜兒與段天焱兩人同時拱手致意,連帶著席間的氣氛也重新活絡起來。
商清羽妙目流轉,嘴角噙著笑意,忙執壺為陸城再斟一杯仙釀,晶瑩的酒液落入杯中,騰起如霞似霧的水氣。
“你們說,我若是真的參加這仙池斗劍,并且奪得魁首,向玄真子師伯求取另一部真傳道經,師伯會不會答應?”
席間推杯換盞,玉盤珍饈更迭,仙樂若有似無地飄蕩。在氣氛再次熱烈,眾人飲至微醺,神思也略微松懈之際,陸城突然這樣問出一句。
“據小妹所知,師兄若能拔得頭籌,登臨魁首尊位…玄真子掌教師伯處,當有破例之機!”
“我叔父萬松長老曾于玄真子師伯面前侍奉,偶聞其贊師兄資質無雙之余,亦有感嘆,言本門中典籍浩瀚,然最適合師兄所修法脈的幾部無上劍訣之首,《雌雄煉魔劍經》奧妙通玄,融陰陽于一體,化雌雄為一爐,恰能補益師兄修道!然此經非親傳、非大功、絕不可輕傳!此番仙池斗劍,若能斬獲魁首,或許…便是足以破例的大功!”
萬霜兒此時此刻也已經是醉意熏熏,直接答道。
宴畢,段天焱等人起身告辭,臨行前又反復囑托后輩來黃云府任職之事。
陸城執掌兩界商貿,并不在意幾個過來鍍金的修士,一一點頭應下。
黃云府近幾年的貿易吞吐量還在連年提升,只要在相應幾個職司安排上幾個閑職,百年之后,還怕積累不出一些功勞?
至少在功勞簿上是會好看的。
“《雌雄煉魔劍經》?原本我已經打算順著座師之意,少出風頭,潛心修煉,但若是為了這部劍經,哪怕只有十之一二的機會,也要爭上一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