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八年的九月,有史官記錄道:奉太子令,大理寺,刑部,御史臺各路官吏進入河北,查問各州府,捉拿河北士族八百余人,捉拿地方惡徒五千余人,悉數押送洛陽。
歸還鄉民田畝五萬頃,歸還房屋,釋放家仆還以戶籍不計其數。
河北各州府有歸還戶籍者,增十五萬六千戶,分得田畝者三十余萬口。
當年太宗皇帝有旨:敕天下括浮游無籍者,限來年末附華。
當年旨意下達,各地響應寥寥,今太子踐行之,河北道增人口四十余萬。
各地州府兵馬未動,各地守備將軍寧自縛,不敢輕動兵馬。
太子言:有為惡一方者必查,必究。
洛陽城前,一個個的人被押送到了城前,李承乾看著馬周的奏報。
“太子殿下,罪狀皆已坐實,若要追查隨時翻閱卷宗,可查到每一人證,物證。”
“忙碌了大半年,辛苦你了。”
這半年,馬周也好,御史臺其他人也罷,他們翻閱了海量的卷宗與契約,賬目,查問了數不清的人。
所以呀,為惡不過是一時的事,但要行正義之事,卻要付出更多的心血,還需要更強的意志。
張行成道:“太子殿下韋挺此人是否要斬了。”
李承乾道:“送去西域種樹,至于京兆韋氏,有賬慢慢算。”
“喏。”
“其余…你們依律執行。”
“喏!”
狄知遜大聲念誦著要犯名字,這些人的名字都是要被斬首的。
百余人的名字念完,大刀揮下一顆顆人頭落地。
就這么一撥撥地砍頭,足足砍到了夜里,洛陽城內一片寂靜沒人敢大聲說話。
有人說:“洛陽城前的血水洗都洗不干凈。”
翌日,有四千多罪犯被押送去西域種樹。
河北還是有士族的,但余下的士族皆老實了,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敢有人為惡。
或許在多年后,李義府再一次巡查中原各地,他來到河北會想起當年說過的話,對付他們不能用禮義廉恥,要用刀,要用火。
半月后,有傳言出了洛陽,東宮太子主持國事,開展清查,歷時之久,律法之森嚴,殺人之多,史書難寫。
“這當然也是謠言了。”谷那律坐在崇文館內對張大安道。
“是嗎?”張大安有些恍惚。
谷那律撫須道:“太子既沒有屠滅世家,亦沒有殺光天下士族,所殺的都是作惡之人,作惡之首,況且只是在洛陽城前砍了一千余人。”
張大安點頭道:“一千余人。”
“是啊,只有一千余人,這難道很多嗎?要知道歷朝歷代的帝王哪怕是滅族死者何止上萬人,太子還是很賢明的,殺的都是該殺的,流放的也都是該流放的。”
張大安再一次改變他對這個大儒的認知,這位大儒該不會是個假的吧。
張大安道:“是啊,朝堂從未說過要屠滅世家,只是在行正義之舉,在彰顯律法。”
谷那律滿意點頭道:“自魏武以來,世人的禮制教化幾度崩壞,世人需重新教化,所謂教化可用烈火來烹油,亦可用典籍徐徐教化,這就是吾等此生需踐行事。”
殺人是需要理由的,需要罪證,并且這個罪證是需要坐實的,好讓后來人追查,即便是要翻案,也翻不得。
不論為惡的是李唐宗室,還是世家,士族哪怕對方有著百年名望,也一視同仁。
這個晚上很多人沒有睡好。
當天光再一次大亮之時,洛陽城前有人在用鏟子挖土,地已洗不干凈了,血水滲透土壤,滲土有一尺深。
只能將這些黑紅色的土全部挖走,換上新的土填上。
有內侍吩咐道:“都要填平壓實了,不要留下一星半點,若是被太子看出來,指不定要有多少人被喂魚。”
一群工匠聞言,更賣力地用鏟子掘土。
當這里的土換填之后,城前終于干凈了,洛陽城也恢復了正常的秩序,人們開始了正常的生產與生活。
得知太子殺了這么多人之后,蘇亶從關中來到了洛陽,前來看望太子。
只是進了洛陽城,被侍衛領到了一處宅院前。
侍衛道:“末將這就去告知太子。”
蘇亶連忙攔道:“在這里等著就好,不用通稟太子。”
這個侍衛點頭又離開了。
蘇亶又擦了擦汗水,往這處看守森嚴的宅院中望了望,不安地站在原地。
宅院內,李承乾坐在舅爺與爺爺面前,道:“孫兒好殺人的名聲,恐怕會流傳很久。”
李淵道:“你殺的都是該殺的人。”
高士廉道:“殺得還是少了,歷朝歷代的皇帝哪有像你這樣,就殺這些人?”
李承乾給他老人家倒上茶水道:“舅爺說的是,孫兒慚愧。”
高士廉拿過茶碗,一臉嚴肅地道:“你看看隋文帝登基之后殺了多少人,楊廣登基之后又殺多少人,你爺爺,你父皇呢?”
李淵咳了咳嗓子,示意自己的存在感。
高士廉吹拂著茶水,悠哉地道:“要當皇帝就要多殺人,歷朝皇帝但凡建設,動輒增發百萬徭役,你就讓這些人去西北種樹?真是毫無大志。”
李承乾又是慚愧一笑。
高士廉接著道:“當皇帝呀,太過仁慈了就會被仁慈束縛,太過暴虐了就會被人指責,你既要有雷霆之舉,也有懷柔之策,其實你父皇還是很好的。”
“還有啊,你又讓朝臣在大殿舉手了?這不好,以后不要這么做了,就讓幾個朝臣代你說話,讓朝臣代你去做。”
“孫兒銘記教誨。”
“再者,為君為帝要有城府,不要總是笑,要有威嚴,嗯…”高士廉道:“你看,你又笑了,你一笑群臣就會害怕,他們往后還如何盡心為社稷辦事?一個個戰戰兢兢地生怕犯錯。”
李淵神色不悅地搖著手中的蒲扇,身邊這個老家伙教導孫兒怎么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平日里也不見這個老家伙說這么多話,從來到洛陽到現在,今天說的話,比這半年都要多。
內侍來稟報道:“太子殿下,蘇監丞來了。”
李承乾又給舅爺的茶碗倒上茶水,道:“孫兒去見見岳丈。”
高士廉點頭道:“去忙國事吧,別來了,老朽看到你就煩。”
李淵很是不樂意,老東西說話要趕孫兒走,高士廉臉上還一臉驕傲,笑都藏不住了。
蘇亶見到太子當即行禮道:“殿下。”
近一年不見,蘇亶再看太子,覺得太子殿下又高大了不少。
李承乾還禮道:“岳丈。”
蘇亶將姿勢放得更低了,忙道:“太子殿下近來可好?”
李承乾一路往皇宮走去,回道:“挺好的。”
“是嗎?”
“岳丈近來不好嗎?”
“嗷…”蘇亶連忙又道:“臣很好,吃得好,睡得好。”“剛去見了舅爺,舅爺又在教導孤。”
“高士廉如此教導太子,實乃社稷之福。”
就快要走到宮門,蘇亶停不下腳步,他拿出一張紙遞上,“太子殿下,這是關中各地望族聯名寫的書信,武功蘇氏,京兆杜氏,華陰楊氏,京兆…”
“行了,孤自己看。”李承乾打斷他的話。
“是…”蘇亶又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這是關中士族們的聯名書信,信中之意皆是往后如何善待鄉民,絕不為惡的承諾。
李承乾看完了書信,道:“岳丈有勞了。”
蘇亶忙行禮道:“此事本不是武功蘇氏主張,乃關中各地士族,他們知曉小女嫁入東宮,便推舉武功蘇氏為首,讓臣將此信交給殿下。”
李承乾道:“如此說來武功蘇氏如今乃是關中士族之首。”
“臣…臣…臣…”蘇亶有些結巴地道:“臣萬不敢當。”
李承乾接著道:“這信孤收下了,若將來各地士族子弟有言行不妥,孤還是會將此信拿出來。”
“這是應該的。”
“其實武功蘇氏若能與鄉民交好,不去禍害鄉民,你們成了關中士族之首也無妨。”
“臣不敢當。”
聽著岳丈還是這句話,索然一嘆。
李承乾道:“岳丈隨孤去看看孩子與婉兒吧。”
“臣不用了,其實來之前小女已有書信送來。”
“當真不用?”
蘇亶道:“臣還有急事,就不久留了。”
李承乾作揖送別。
蘇亶又是行了一個大禮,邁步就要離開。
“要不一起用個飯。”
蘇亶聞言停下腳步,這才回過聲道:“臣領命。”
李承乾領著岳丈一路走入皇宮中,蘇婉與寧兒正在給兩個孩子試著衣裳。
蘇婉見到是父親來了,忙上前道:“怎么來洛陽了?”
蘇亶看到女兒,就有了笑容,他道:“殿下說吃個飯再走。”
他見到了正吃力爬下桌子上的孩子,這個孩子一腳踩著桌子,一腳試探地放在椅子上,就這么吃力地爬了下來。
“這孩子都這么大了。”
蘇婉道:“於菟!”
聞聲,這孩子快步跑來,道:“娘!”
“這是你的外公。”
小於菟眨著大眼睛,淡眉毛緊蹙,瞧著眼前這個面帶笑容地中年人,低聲道:“外公?”
蘇亶點頭道:“哎!”
小於菟又道:“外公!”
“哎!”
這孩子覺得頗為好玩,便一聲聲地叫。
蘇亶面帶笑容,看到這孩子便覺得往后為太子舍了這個條命都是值得的。
李承乾端來了飯菜道:“岳丈,飯菜簡單了一些,還望…”
“無妨。”蘇亶忙道,他從女兒的懷中接過這個外孫,又道:“這孩子真沉呀。”
小於菟努著嘴道:“於菟不沉,爺爺都抱得動。”
蘇亶臉上盡是笑容,道:“嗯,不沉。”
當飯菜準備好,東宮一家坐下來用飯,李承乾又聽蘇亶說了許多關于關中士族的事。
雖說名義上還不是關中士族之首,但各地士族這般推舉,蘇亶就算是不想要這么名頭,也由不得他了。
河北之事后,關中各地士族是最先響應的。
本來這幾年,關中士族很聽話,京兆府讓他們怎么做,他們就怎么做。
現在他們希望借著武功蘇氏與東宮的聯系,想方設法存續下去 當被逼到墻角之后,他們的要求就只剩下了存續。
也只有這樣,士族才不敢伸手。
送走蘇亶之后,李承乾看著山東送來的書信,河北出事之后,河南與山東的世家都在打聽消息,紛紛擔憂會落得河北那樣的下場。
其實李義府已在山東博州奔走,并且還很順利。
查要查得仔細,最好一網打盡。
如今山東各地都有了防備,反倒是給博州添了麻煩。
李承乾又打開上官儀的書信,他在博州查問時,確實發現了幾個案子,只是就在河北出事之后,李義府本想要找的幾個證人,莫名被殺害。
對方作出了防備的舉動,想要剪除線索,并且毀滅證據。
河北的事,就是他們最好的前車之鑒。
但只要出了人命案,李義府就有了查案的由頭,能夠留在山東,并且也有了更好的借口盤問各縣的縣令。
再看稚奴的來信,看他在信中的陳述,李承乾隱約覺得山東的事,比河北更棘手。
另外是李景恒與程處默送來的消息,崔仁師如今人在渤海,正在給崔氏戴孝,其人十分悲傷。
當初盧氏的案子就是這個崔仁師在幫忙周旋,至今沒有結果。
“太子殿下,天色不早了。”
聞言,李承乾這才抬頭看到寧兒,看向窗外,明月就高掛在夜空中,不知不覺也已是深夜了。
夜風吹入,讓桌上的信紙掀起了一角,時不時地起伏著。
寢殿內很安靜,兩個孩子安靜地睡在小床上,李承乾給他們收緊被褥。
入秋之后,洛陽的夜里很涼。
寧兒道:“殿下是有心事?”
“舅爺說孤也可以做個桀紂之君。”
“殿下不是桀紂,殿下是天下最良善的人。”
“記錄史書的人恐怕不會這么說。”
蘇婉道:“以往有人說漢武帝征戰匈奴,是個建立功業的皇帝,后來也有人說漢武帝幾次征討匈奴,導致民生凋敝,各地民戶十不存一,對此還頗有指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