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的水榭邊,李麗質道:“父皇對皇兄就是有成見。”
聽女兒帶著埋怨的話語,李世民接著道:“朕對承乾沒有成見。”
李麗質將洗好的衣裳放入小木盆中,又帶著懷疑的目光看了一眼父皇,快步離開了這處水榭。
晨風吹過,太液池的水面上掀起一片漣漪。
李世民嘆息一聲,神色憂愁地沉默不語。
等長樂公主走遠之后,接著東陽公主也來這邊洗衣服。
李世民又看了一眼這個女兒,莫名覺得麗質也好,東陽也罷,這些女兒洗衣服的手法特別熟練。
注意到父皇的目光,東陽也抬頭看去,見到父皇的臉,她清亮眼神帶著笑意,連忙行禮道:“父皇。”
李世民收回目光,拿出腰間的一塊玉佩,遞給她。
父女倆的距離并不遠,見她沒有伸手,便言道:“東陽,朕還沒送過你什么,這玉佩陪朕多年了,賜給你了。”
聞言,東陽擦了擦手,雙手接過玉佩鄭重行禮道:“謝父皇。”
麗質現在多少有些不懂事了,李世民心中覺得還是東陽更懂事,看她鄭重收下玉佩。
李世民寬慰笑道:“剛麗質說朕對太子有成見。”
看她欲言又止,很為難的模樣,李世民愣神一嘆,道:“罷了,朕知道了。”
東陽連忙又道:“女兒覺得皇兄是個很復雜的人。”
李世民搖頭,“承乾這孩子,你皇兄他…其實不復雜的。”
聽父皇憂愁的話語,東陽又是欠身一禮,而后繼續洗著自己的衣裳。
李世民坐在水榭里,又提了提魚竿也不見魚兒咬鉤,說是來避暑的,別苑確實也住得不錯。
可怎么想都覺得不舒服。
但承乾是個喜歡看《齊民要術》的孩子呀,這樣的孩子往往不會變得太壞。
或許是心有所想,李世民側目看去,就見到宮里走出來一個身影。
這個身影看著挺拔,腳步又穩又重。
李世民又多看了一眼,確認正是太子之后,又收回了目光,繼續看著太液池的水面。
“皇兄!”
身后傳來了女兒的話語。
“東陽也在這里呀。”
“嘻嘻。”東陽笑了笑,道:“妹妹覺得這個臺階用來洗衣服很順手,皇姐也喜歡來這里洗衣裳。”
之后兒子的話語聲又傳來了。
“等明年高陽就十歲了,也讓她自己洗衣裳。”
“皇兄說的是,妹妹會教她的。”
言罷,李世民就聽見東陽的腳步踩著湖邊的碎石頭快步走遠了,等一個身影緩緩靠近身邊,問道:“今天的早朝結束了?”
李承乾回道:“余下的事都交給老師去安排了,孤就有了空閑來看望父皇。”
李世民依舊提著魚竿,低聲道:“伱應該多學學玄齡的待人處世之道。”
李承乾回道:“兒臣一直在學。”
“呵呵呵…”
“父皇何故發笑。”
“東宮太子行事如何,太子手下的人便會有樣學樣,你的言行能夠影響他人之時,就該收斂了。”
聽著父皇的說教,李承乾神色不悅道:“原來是許敬宗揍了那縣丞的事,有時候道理講不通只能動手了,這只是無奈之舉。”
李世民強調道:“還有一個縣尉。”
“許敬宗揍人與兒臣沒關系。”李承乾嘆息一聲,揣著手又道:“但要將這種聯系強加在兒臣身上,孤也無話可說。”
李世民回頭看了一眼,見他神色多有不情愿,還是耐心言道:“多年后,你會覺得朕的這番話是有道理的。”
一個太子有缺點也沒什么。
無非就是揍了李元昌一頓之后,這種負面影響會跟隨他很久。
只不過是該有的少年脾氣與少年心性,等他長大一些,經歷的事情多了自然就懂了,忽然覺得這個兒子與別人家的同齡孩子沒什么區別。
李世民坐在凳子上,沉聲道:“互市的事,朕聽說了,滿朝文武沒有人站出來提出異議?”
“一點小手段而已,讓父皇見笑了。”
其實這是一種很簡單的心理博弈,朝臣與朝臣之間相互猜測的時候,他們自然不會想著提出異議,而是想著如何限制對方,因此矛盾轉移了。
水榭內,安靜了片刻。
“這種手段…你往后要少用。”
“謝父皇賜教。”
李世民干脆放下了魚竿,走出了水榭,呼吸著早晨還有的新鮮空氣。
李承乾跟在父皇身側,落后了一步,陪著走在太液池邊。
一直走到別苑,就聽到了弟弟妹妹的歡聲笑語,跳繩,踢毽子,或者是仰臥起坐是她們的晨練運動。
李治踢著一個藤球,球一直滾到了父皇的腳邊,他快步跑來,撿起自己的藤球,笑道:“父皇,皇兄。”
李承乾問道:“你的作業,如何了?”
李治道:“快寫完了。”
李慎道:“根本沒寫。”
言罷,見李慎要跑,被拆穿的李治怒道:“休走!”
兩個弟弟又風風火火跑遠了。
李承乾揣著手,嘆道:“他們平時都是這樣鬧哄哄的嗎?”
父子倆少有的默契,此時此刻同時蹙眉。
“朝中難得休沐,父皇難得清閑能夠避暑,讓她們再快活一段時間也好。”
在別苑前的石桌邊坐下,石桌上刻著棋盤,這是太子殿下命工匠造的石桌子,既能用來喝茶,也能下棋。
眼下,李世民不愿意和這個兒子下棋,因幾次輸給舅父之后,已經很久沒有動過那種充斥著殺伐,充滿博弈的象棋了。
他拿出一份軍報放在石桌上,道:“有件事要你去辦。”
李承乾狐疑地拿過軍報,打開看著。
“軍報是昨夜送來的,牛進達駐防河西走廊,于闐人千里奔襲到河西走廊帶來的急報,吐蕃人攻打了他們,死傷三千余人,聽說現在吐蕃還在繼續攻伐。”
聽著父皇講述,李承乾也看完了軍報,將其放在一旁,揣著手坐下來,蹙眉不語。
李世民低聲道:“于闐以往一直臣服中原,只不過現在國勢漸衰,吐蕃人便有了異心。”
見這個兒子還沉默著,李世民接著道:“朕知道,東宮與吐蕃大相祿東贊一直都有往來。”
言至此處,李承乾大概明白父皇要說什么了,依舊揣著手沒有講話。“你若能讓祿東贊就此收兵,于闐會繼續向大唐臣服。”
看兒子還沉默著,李世民強調道:“這對社稷來說很重要。”
李淵默不作聲地從一旁走遠,李承乾感覺爺爺路過是刻意的,便道:“爺爺。”
“哎呀。”李淵忽然停下腳步訝異一下,道:“西域呀,西域好呀,應該早點拿下才對。”
言罷,見爺爺也坐了下來,他老人家撫須道:“承乾,你父皇說得沒錯,若于闐能夠臣服大唐,對將來的社稷大有益處。”
李世民頷首,目光還看著兒子。
感受著爺爺與父皇的兩道目光,李承乾犯難道:“其實兒臣與祿東贊并不熟。”
“朕可聽說那祿東贊在吐蕃常說東宮太子與他情同手足!”
李承乾痛苦地撫著額頭,道:“都是誤會。”
李世民道:“誤會?那這個誤會還挺大的。”
李淵接過李麗質端來的面條,他老人家又給自己的兒子與孫子也端來了面條,就放在桌上,而后在碗上擱著筷子。
隨后,李淵自顧自吃了起來。
爺孫父子三人,沉默許久。
李世民也拿起碗筷就要吃面。
李承乾道:“好吧,孤給祿東贊寫一封書信,至于能不能勸動他,只能看運氣了,但不論結果如何于闐來年都要給大唐獻上足夠的賀禮,兒臣的這封書信可是很貴的。”
李世民這才點頭,又放下碗筷道:“朕這里還有一份密奏。”
一般來說能夠給皇帝密奏都是極其信任的臣子。
接過父皇手中的密奏,正要拿過來,一用力卻見父皇還拿在手里。
“這份密奏是河西走廊送來的。”
“兒臣看看。”
父皇這才松開手,李承乾拿過密奏,又帶著古怪的目光看了一眼父皇與爺爺,這才打開。
長孫皇后正在照料著小兕子用飯,目光時不時看向那不遠處的父子爺孫三人。
見陛下與承乾都還未動筷子,不由得一聲嘆息,這父子倆吃個飯都不能安安靜靜的。
這個家以后該如何是好…
李承乾看著密奏的內容,看落款是李大亮將軍,內容是李義府招收吐谷渾人充作民夫,補充人力來修建河西走廊。
“原來父皇一直派大將軍監視著。”
李世民點頭道:“人是你選的,李大亮擔心出亂子,又事涉東宮太子,便給了朕密奏。”
李承乾道:“沒錯,這件事是兒臣安排的,李義府會這么做也是兒臣授意的。”
李淵依舊坐著吃面條,吸溜面條的聲音很響亮,顯然是吃得痛快。
李世民接著道:“李義府打算用肥皂來支付吐谷渾人報酬。”
“杜荷說過他愿意拿出肥皂給吐谷渾人當作工錢,如果一個吐谷渾在河西走廊勞作一個月,能夠得到三塊肥皂,這是一筆不菲的錢,在西域一塊肥皂可以買到六十錢,一塊帶有香味的肥皂甚至可以賣到五百錢。”
“當然了,這些也是孤授意的,不然只用五萬貫來修建河西走廊根本不夠預算,用最小的成本來辦這件事,也是孤安排的。”
注意到父皇的目光,李承乾又道:“父皇讓兒臣監理朝政的,兒臣不能坐視大好的機會不管。”
“孤說過,要讓肥皂成為像胡椒那樣,成為能夠當錢用的東西,若一般的肥皂不值錢了,換成香皂一樣會有人趨之若鶩,對很少洗澡的他們來說,讓自己變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李世民笑道:“朕應該記杜荷一件大功?”
李承乾搖頭道:“不用了,對杜荷來說他沒什么成本,等過了夏季肥皂也過了旺季,因涇陽的作坊不能停下,他擔心肥皂賣不出去會占著庫房,借此來清理庫存也不錯。”
“杜荷能賺很多錢,不需要父皇封賞,反倒是他應該感謝朝中給他這個機會。”
李世民笑道:“當真不用?”
李承乾揣著手道:“父皇不要動不動給人封賞,這不好。”
看父子倆聊得差不多了,長孫皇后端來一盤枇杷,放在石桌上,低聲道:“面湯都涼了。”
李世民這才拿起筷子大快朵頤吃了起來。
聽了母后的話,李承乾也連忙動筷。
李淵嘴里嚼著,一邊道:“再給朕來一碗。”
李治接過爺爺的碗,幫著給盛面。
用了午飯,李承乾便起身,拿了兩只枇杷,道:“兒臣就先回東宮了。”
李世民頷首,吃著枇杷當飯后水果。
走出別苑,李承乾將枇杷放在袖子里,思索著父皇的話語。
“皇兄!”
走了一段路,李承乾聽到身后的呼喊聲停下腳步,就見妹妹東陽正快步跑來,她拿來一副布手套遞上,“這個給皇兄?”
李承乾接過布手套,好奇道:“你做的?”
東陽笑著道:“是父皇讓妹妹給皇兄的。”
聞言,李承乾狐疑看著她,這針腳看著有些粗糙,多半就是她親手所作,而且父皇從來不用手套。
只有自己在東宮有時修修椅子,或者幫著修補屋頂時會用到。
明明是她自己親手做的,而且本就是要送給孤這個皇兄的,還非要說是父皇所贈。
心中明白這個善意的謊言,李承乾道:“替孤謝謝父皇。”
東陽又道:“妹妹就先回去了。”
她又快步跑開。
東陽是個平時很文靜的妹妹,比麗質小兩歲,今年也不過十二歲。
李承乾收好布手套,這個妹妹多半是想著讓孤與父皇之間少一些爭吵。
一個善意的謊言,弟弟妹妹也希望這個家和睦一些。
難道孤不想嗎?就算如此,弟弟妹妹還能幫著孤讓父皇退位不成?
東陽快步跑回了別苑,坐在了皇姐李麗質身邊。
“給皇兄送去了?”
東陽點頭道:“嗯,妹妹說是父皇相贈的。”
聞言,正在解題的李麗質擱下筆,一手撐著臉頰苦惱道:“皇兄多半已看穿了。”
東陽無辜地眨了眨明亮的眼睛。
李麗質道:“怎么回話的?”
東陽低聲道:“皇兄說替他謝謝父皇。”
“唉…”李麗質嘆息道:“皇兄從未謝過父皇的賞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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