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正午,刺眼陽光曬得人睜不開眼,
鵬城體委訓練基地卻早早搭建起臨時主席臺,兩側扯起藍底白字的橫幅。
左側寫:重拳出擊懲腐惡。
右側書:利劍高懸震宵小。
當中是:鵬城人民法院公審宣判大會。
烈日炙烤下空氣中都是一股燙人的焦灼感,卻仍無法阻擋臺下不斷匯聚的人流。
人頭攢動。
整個體委訓練基地能容納近三千人,根本不夠,黑壓壓人潮或用手當著額頭,或撐著太陽傘,擠滿了所有能站得地方。
接著人潮又蔓延到后方的街道,將交通全部堵死,一眼望不到頭,
更有登上墻頭、爬上樹干的觀眾,皆等著接下來的一幕好戲開場。
而此時此刻,就在‘戲臺’后方,
翟遠跟幾位領導坐在一起,在洪荒的介紹下相互引薦。
“盧sir你早就認識,不用我再多介紹。”
洪煌拉著翟遠笑瞇瞇說完,又指向另一位穿制服的中年男人:“這位就是我們鵬城的罪惡克星,差佬部門的一把手,石sir!”
一番寒暄不提。
翟遠不住晃動蒲扇驅散熱氣,對盧sir笑道:“上次忘記和盧sir提起,我在香江與朋友合作,另有一宗食品加工的生意,亦都希望可以來鵬城建加工廠。”
盧sir挑眉調侃:“翟先生這業務范圍真夠廣的啊”
“小打小鬧而已。”翟遠笑著擺擺手,又主動開口道:“這間加工廠,投資大概在600萬港幣左右,做一些零食和罐頭,全部是香江本土的產品。”
團團、圓圓兩大品牌,一食一飲。
在鵬城自然以團團食品加工為主,翟遠印象里這座城市采礦泉水水源地并不出眾,后世似乎也只有一個叫‘益力’的品牌在當地小有名氣,所以圓圓便不必擺在此處。
況且彭家燕已經提前談妥了玉泉山、千島湖、九華山三處水源地,足夠前期發展壯大,沒必要急于擴張。
盧sir今次與快播談下一千五百萬美金的項目,提前超額完成了今年招商部門指標,此時略有些飄,一聽翟遠說這次的食品加工廠才600萬港幣投資,心氣兒頓時沒了大半。
“行啊,我想想…”
盧sir在腦海中規劃了一下用地,說:“算你廠房兩千五,倉庫五百,辦公區三百,再留出點曬場和綠帶…五千個平米夠不夠用?”
翟遠雙手合十,笑著致謝:“足夠足夠!”
他是正經參觀過彭家燕在香江的廠房規劃,工廠位于新界一間傳統工業大廈,每層兩百平米,每平米50塊港幣租金,租用了兩層獨立單位就已經開工。
五千平米,簡直是鳥槍換炮般豪華。
“那就還是在鹽田港附近的舊磚廠地皮上劃給你一塊兒,距離你快播也不遠。”
盧sir說完,轉頭看向石sir,笑道:“你們那邊如果以后查貨,給人家走個順路的流程。”
石sir笑呵呵擺手:“食品類不涉敏感品類,我們查得松,當然翟先生也得記得多抽檢,將來有問題隨時溝通。”
翟遠又道一聲謝,望向穿制服的石sir,略一沉吟說道:“眼下就有件事,需要跟石sir你溝通一下。”
石sir一愣,沒料到翟遠還能跟自己談在一起,遲疑過后才點頭笑道:“翟先生盡管講。”
“嗯。”翟遠沉默幾秒,斟酌著開口:“石sir應該也知道,香江有一些所謂的字頭,基本上呢,我做生意起家的時候,遇到麻煩難免要跟這些人打交道…”
一旁的盧sir聽到這里,神情動了動,起身笑呵呵招呼洪煌。
“洪小姐,食品加工廠的事你來幫我參謀參謀。”
“好!”
洪煌和盧sir前后腳離開,便只剩翟遠與石sir兩人對坐。
石sir看一眼翟遠,點頭道:“香江那邊的情況,我們的伙計大致了解過,這種事避免不了。”
翟遠又嗯了聲,沖對方露出個笑容,繼續道:“我這份人做生意呢,習慣了產供銷一條龍,今次既然在鵬城開起來快播和食品加工廠,我也未準備要請外資的運輸公司,無論報關、倉儲或者物流,我都想用自己人。”
石sir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翟遠,也笑了起來:“我沒記錯的話,翟先生在香江,是新記的大水喉?”
翟遠無奈聳下肩。
果然,香江這點糟爛事根本瞞不住。
什么叫世界情報中心啊!
石sir又笑道:“翟先生別誤會,畢竟是回歸前夕嘛,我們也要摸查一下香江本地的環境,方便將來接手。另外根據我們了解到的情況,翟先生你只是將新記當做安保公司來用,本身無字頭、無背景,也從未插手過江湖事,這一點已經非常難得!”
“都是阿媽教育的好。”翟遠笑著打個哈哈。
略有些郁悶,不想說話。
石sir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主動遞上支煙:“你這樣一說,我大概就明白你的意思。即是你希望用新記的這批人馬,在鵬城成立一間物流公司,負責旗下的運輸業務?”
話既然挑明,翟遠也就不再藏著掖著。
翟遠咬著煙頭點燃,吸了口說:“是這個意思,想必石sir你也清楚,新記所謂五萬或者十萬人馬,其實也不過是些建筑工人、碼頭苦力或者出租車司機…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們能在石sir你的眼皮底下,規規矩矩地跑物流,起碼好過在香江游蕩,這也算是接受改造嘛”
說完兩人都笑了起來。
值得一提的是,翟遠之所以有這個想法,皆因為這一時期的物流運輸情況,尚未完全正規化。
大抵分為兩類經營主體。
其一是鵬城本地人自己開的邊貿運輸隊,以個體戶為主,多為當地圍頭人,開手拖車、小貨車、摩托車,以送貨跑單、幫人帶貨為主,常以臨時車隊的形式出現,在羅湖口岸、文錦渡一帶蹲點攬活。
麻煩就麻煩在,他們不能進香江。
其二則是外商投資設立的運輸公司,專做兩地運輸業務,雇人方式相當靈活,司機以港籍為主,管理人員則多為港人或兩地通婚的本地人。
看起來已經正規化,但對翟遠來說結構過于松散,達不到人貨兩通的目的。
若不能用‘自己人’切入這塊市場,將物流運輸攥在手心,無異于將地利拱手讓人。
往后合作的運輸公司,若出現坐地起價這種情況還算好,
搶單、吃回扣、拖貨這些才叫麻煩。
“你的擔心也不無道理,鵬城現在治安也確實還存在些問題…”
石sir呼出團煙霧,微瞇起眼思忖,似乎在心底衡量著什么。
半晌過后,他再度望向翟遠,開口問道:“許家強如今是在馬交開賭場?”
翟遠無奈笑道:“我知道石sir你神通廣大,用不著嚇我了吧。”
石sir笑著擺擺手:“基于你在香江的那些生意,新記目前財路最廣,地盤擴張很快,已經差不多成為全香江最大的字頭…”
翟遠輕嗯了聲,雖然已經很久沒關注過新記的事,但偶爾亦都有風聲吹進耳,如今的新記的確稱得上人多、錢多、兄弟多,尤其許家強拿到馬交賭場的牌照以后,和記與號碼幫甚至有紅棍級的人物過檔。
“其實你的想法沒什么問題,用新記的人充當物流運輸勞工,只要他們肯守規矩,實行起來呢,跟那些外資運輸公司的工人并沒有分別。”
石sir彈了下煙灰,望著翟遠說道:“但是有三條底線,以及一句忠告。”
翟遠挑下眉,稍稍坐正了些:“石sir你盡管講。”
“第一,我們希望來鵬城的工人身份干干凈凈,不能有任何案底在身。”
“第二,公司必須在我們差佬系統里備案,人員名單、車輛調度、出入頻次都要透明。”
“第三,堅決不允許這幫人借著物流幌子,去碰敏感的貨物,否則就真的冇情面可以講了翟先生。”
翟遠聽完微微點頭,很合理,也很容易辦到。
唯一麻煩的一點是第三條,人畢竟不是機器,很難控制他們私下的一舉一動。
“我每年向我們的差佬機關,捐50萬公益善款。”
翟遠沉吟片刻,盯著石sir認真說道:“倘若能開起物流公司,希望阿sir們多照顧照顧這些工人,發現任何違規行為,用最頂格的處罰來做事,我亦都會在內部做好監督監管。”
石sir叼著煙,緩緩吐出一口白霧:“我會回去開個專題研討會議,你這種情況很特殊,不是我一個人一句話就能拍板。”
翟遠點了點頭,笑道:“明白…石sir三條底線講完,不知最后一句忠告是什么?”
石sir頓了頓,語重心長說道:“字頭是不可以被一家獨大嘅,要平衡。”
同一時間,
一批軍裝押著十幾個案犯,來到石sir面前。
“石sir,犯人已經全部到齊!”
“嗯。”
石sir應一聲,站起身拍拍翟遠的肩膀:“我先去臺上講兩句,你慢慢想。”
當石sir繞過遮陽棚,出現在主席臺之際,
臺下聚集已久的人潮,瞬間沸騰。
喧鬧聲中,翟遠陷入短暫的思索。
石sir的忠告不無道理,
在香江習慣了一家獨大,但放眼到將來的制衡問題上面,這條路便未必走得通。
翟遠深吸一口香煙,仰面噴出團煙龍,心中已經大概有了考量。
物流可以給新記做,但又不必完全給新記做,至少要讓這些江湖人知道,我肯施舍,你們才有的食…
起身拍了拍衣襟,翟遠一回頭,又樂了。
身后被押解的一群案犯當中,前不久剛剛打劫過自己的那位‘圖釘華’赫然在列,而他身邊幾人也都是當時拿槍示威的熟面孔,這回一鍋端了屬于是。
“嘖嘖”
翟遠踱步走上前,先給阿sir派了支煙,接著饒有興致近距離打量起馮建華。
此時的馮建華再看不出當時攔車的囂張氣焰,
頹喪的像是條喪家犬,雙手反縛,臉上帶著幾塊淤青,眼神也失去神采。
翟遠居高臨下盯著他,嘴角帶著似笑非笑弧度。
馮建華抬頭來,看著面前的陌生人,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嘲諷與不屑,他想強撐出幾分狠意喝罵出聲,嘴唇囁嚅片刻,終究是一個字都吐不出口。
“你認不認得我?”
翟遠拍了拍馮建華的臉頰,不去看對方迷茫眼神,笑著說:“我認得你,下世做人小心點。”
“…我們在此公開審判一批,嚴重破壞社會治安、擾亂經濟秩序的犯罪分子。他們內外勾結,私營私運、綁架勒索、持槍搶劫,甚至滲透我市重點建設單位,與腐敗分子里應外合、盜食改革成果…”
著制服的石sir站在主席臺前,舉起喇叭朗聲開口。
與此同時,錢廠長和馮建華等人,已經被押上幾輛囚車,開始正式游街。
四面八方的市民追著囚車圍觀、斥罵。
等到囚車游街繞行,重新折返回訓練基地的操場空地,法官在主席臺開始一條條列舉案犯的罪行。
“被告人錢某,身為國營廠廠長濫用職權,徇私枉法,參與并縱容貪腐行為,嚴重破壞廠區安全與生產秩序,導致重大經濟損失,情節惡劣,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被告人馮某,涉嫌持槍搶劫、聚眾斗毆、妨礙公務等多項罪名,屢教不改,社會危害極大,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接二連三的宣判,
洪煌所謂‘三日立案,上報省廳,罰沒財產,人就槍斃’果然不是危言聳聽。
操場上已經搭起臨時的行刑臺,
在成千上萬的市民圍觀下,十幾個案犯跪成一排,個個臉色蒼白,神情或麻木或驚懼。
陽光依舊熾烈,空氣中彌漫著緊張和肅穆的氣氛。
翟遠坐在遮陽棚里,端起涼茶猛灌了兩口,瞇眼看向站在案犯身后,一排手揸56式自動步槍的阿sir。
主席臺上的法官大手一揮,一錘定音:“判決生效,立即執行死刑!”
下一秒,連串的槍聲驟然響起,震碎了短暫的寂靜。
遠處傳來蟬鳴一靜,接著喧鬧的更歡,似在宣告正義的降臨,又似在宣告一個時代的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