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
前段時間接連下了幾場陰雨,天氣昏暗,
今晨雨歇,西郊竟起了層薄霧。
“十霧九晴啊。”
某間私密園林里,一對父女正在散步。
老人披了件細布對襟衫,在霧氣尚未散盡的小徑上慢慢走著,他伸出只手在空氣里晃了晃,笑呵呵說:“無論多大的雨,這天氣,總歸是要放晴的嘛。”
一旁的女兒攙扶著他的手肘,半身微弓,輕笑道:“燕京倒是放晴了,可聽說鵬城最近又在下雨。”
老人轉頭看了她一眼,眼眸難免泛著些混濁,卻絲毫不妨礙其中閃過的一點光亮。
像霧里初升的朝陽,一閃即逝,卻又真真切切。
父女兩人經過花壇邊一株開得正盛的夾竹桃,路邊有值班的年輕安保低聲問候。
老人微笑點頭,示意不用跟。
轉過花壇,他笑容帶著慈祥,說:“讓我來猜一下嘛,鵬城是面向資金和技術引進的創匯口岸,本應敞開懷抱迎接四方來客,可在實際操作里,難免有人瞻前顧后、猶豫不決,所以有人通過你傳達了些消息?”
女兒抿嘴笑了下:“什么事兒都瞞不過您。”
接著,她將洪煌在電話里提及,快播在鵬城建廠受阻一事,原原本本講說一遍。
女兒說:“各有各的道理吧,您不是也說過‘在堅持自力更生基礎上,還需要對外開放,吸收外國的資金和技術來幫助我們發展’的話嘛。”
“我這話說的可早嘍”老人哈哈一笑,搖頭道:“那時候剛剛提出來市場開放,姓資還是姓社,大家都沒得經驗噻,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既然立了條例,一切都要按照規章制度來辦嘛!”
1979年,在最早的《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中,確立了外資企業的合法地位。
1982年,為避免部分人急于求成,遂提出通過外資合營,激發國內產業活力、促進產業結構升級。
直至1986年,正式頒布《外資企業法》,明確了外商可以在內地設立獨資企業,非特殊情況外,不得對外資企業進行國有化和征收…
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
道路曲折,而前途光明。
女兒說:“那…我去一趟鵬城?”
“哎”老人擺擺手,笑容和藹的說:“當地的事盡量當地解決,倒是聶家那倆娃娃,啥時候有空讓他們上來一趟?我好久都沒下棋了,還挺惦記他們…抽空啊,我也得再下趟南方,好好走一走,看一看…”
鵬城,
窗簾半拉,會議室里煙霧繚繞。
雪白墻面掛著一副橫幅,上面書就時代標語。
‘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幾位領導圍坐,旁邊是四位國營廠長。
“最近兩日不見快播那邊有什么動靜啊,連洪煌也不主動找上門了。”
一位領導環顧四周,說:“要不過去探探口風?實在不行就再退一步,四個廠的扶持削減到兩個可以了吧,總要有個結果嘛!”
“唉!我的意思是,快播這個項目確實是好項目。”另一位領導翻看著文件,滿臉愛惜之色,吸了口煙說:“咱說句不好聽的啊,萬一搞得人家不高興,真繞過我們把工廠落在別的地方,這責任可就大了。”
“問題也在這。”第三位領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語氣為難道:“過去這種體量的投資,外商或多或少都要幫扶一下我們本地的老廠,怎么到快播這里就搞特殊?別的不說,老錢他們廠子里已經拖欠了半年工資,幾百號工人怎么安置?”
一旁的錢廠長連連點頭表示贊同:“工人工資實在拖不起了啊,現在這是有保衛科的人攔著,否則那群刁民早就把廠里的設備搬走換錢了。”
“注意措辭!”盧sir瞪了錢廠長一眼,又慢吞吞道:“我看快播這位老板脾氣可不小,人家寧可讓我出一個不要優惠的方案,也不打算跟國營廠合作,再繼續拖下去真有些不合適了。”
另外幾位參會的廠長也唉聲嘆氣,免不了又講說幾句難出,卻也都無濟于事。
“還是去探探口風吧,確實不能這么一直干等。”
一位坐在中間的領導撣了撣煙灰,望向身邊同事,吩咐道:“我們還是希望該合作的合作,該吸納的吸納,再好好談一次嘛,萬一還是談不攏,那也實在沒辦法。”
會議室里的領導們一陣沉默,
幾位廠長大眼瞪小眼。
盧sir等了一圈見沒人開口,無奈笑笑:“行,那還是我去唄。”
錢廠長見狀,急忙再次出聲:“盧sir,還是要替我們國營廠考慮下啊,幾百號工人哪怕吸納一部分呢?上有老下有小的,都不容易啊。”
盧sir不耐煩道:“行啦,豐田那么大的訂單你們都能搞丟,提起來我都嫌丟人!”
錢廠長呵呵賠笑。
盧sir:“行,那今天的會就先開到這,我收拾一下,晚上再約快播的老板出來一趟…”
眾人默契起身散會。
就在這時候,
會議室房門咔噠一聲被從外面推開。
原本彌漫著煙味和無精打采氣氛的屋里頓時一靜,幾位領導正各自起身,整理著材料,動作齊齊一頓,轉頭看向門口。
“不請自來,沒有打擾到大家吧?”
門外,走進來一位身著淺色襯衫、面帶微笑的中年男人,
身后還跟著兩名秘書模樣的年輕人。
幾位領導蹭一下站的筆直,根本來不及細想,一個個主動迎上前去,賠笑道:“聶sir來啦,不打擾不打擾,快請坐,我們還想向您匯報工作呢。”
“匯報工作?”
聶sir踱步在一張椅子旁落座,笑容和氣的環顧一圈周圍領導,點頭道:“也好,我聽說香江有個叫快播科技的公司,打算在鵬城投資一千五百萬美金…這么大的事,我卻是最后才聽說,實在失職了啊。”
說到‘失職’二字時,氣氛仿佛石子落入深潭,漣漪圈圈擴散開來。
空氣短暫凝滯。
幾位領導的笑容僵在臉上,有人摸了摸煙灰缸,有人不自然地掖了掖衣擺。
聶sir笑容不減,仿佛隨口調侃:“說說看,現在的情況到底是積極推進,亦或者研究探討?大家剛剛不是還在開會嘛,讓我也學學地方上是怎么兼顧大局的。”
會議室的門輕輕合上,
趙、錢、孫、李四位廠長擦著額頭汗水,從里面走出來。
聶sir跟領導們閉門繼續研討,他們這個級別已經摻和不進去。
“聶sir都來了,該不會是那位翟先生的關系吧?”
“不好說…”
“那你們覺得,這事還有沒有回轉的余地?”
“先出去,別在這里聊。”
一時間,四位廠長神情各異,邁步往外走去。
錢廠長低頭吊在后方,心底仍盤算著自己小舅子的安置問題,對他來說無論快播如何落地,其實都沒太大所謂,總之工廠建起來勢必要用人,到時候依舊能將馮建華安排進去,再挑十幾二十個工人保著他,過個幾年時間,這個不爭氣的小舅子一樣能在快播混到管理層。
至于工廠其他工人們的薪水和安置問題,那就只能講一句對不住了…
一行四人剛走到政務廳門口,
一隊穿著軍裝、踩著軍靴的阿sir迎面而來。
“麻煩問下,哪位是深南工業一廠的錢廠長?”
錢廠長回過神來,詫異抬頭望去。
同一時間,另外三位廠長側了側身,將他亮了出來。
“我是。”錢廠長不明就里,臉上還帶著點應酬式的微笑,“幾位同志有什么事?”
為首的阿sir深深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隨即抬手一揮:“帶走!”
身后兩名軍裝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扣住錢廠長的手臂。
“等、等一下!”錢廠長反應比話慢,愣了半秒才掙扎著想要掙脫,語氣也跟著變了調:“我有公職的!你們哪個單位?是不是搞錯了?”
趙廠長皺起眉頭,本想伸手阻攔軍裝,一旁的李廠長用手肘輕輕撞了他一下,示意不要多管閑事。
政務廳門口,幾個站崗的安保目不斜視,仿佛沒有看見旁邊發生的一切。
錢廠長兀自大呼小叫:“我什么也沒做,我就是過來開個會,你們要干什么!”
“閉嘴!”
一名軍裝阿sir冷聲呵斥,同時一只手把他腦袋往下一按,連推帶搡押出門口。
隨著錢廠長被帶進一輛白色牌照的的車子里,一切迅速恢復如初。
政務廳門口,另外三位廠長齊齊咽了口唾沫,相互交換眼神。
“該燒香燒香,該拜神拜神,千萬別再把手伸進快播這盤生意里了…”
下午兩點,
深南工業一廠的干部家屬樓,馮建華正光著膀子,大喇喇坐在客廳啃著西瓜。
電風扇嗚嗚轉動,
電視機里播放著一部《英雄本色》,劇情正發展到小馬哥獨自一人,闖入楓林閣。
“犀利!”
看著萬子良單槍匹馬干掉一群爛仔,馮建華忍不住出聲贊嘆。
旁邊廚房里傳出炒菜聲,
錢廠長的妻子探出頭來招呼道:“阿華,過來盛飯。”
“等會,看完這段!”馮建華不耐煩說了句,又道:“姐,你明天出去給我買套西裝,就要電影里這種。”
錢妻端著兩盤小炒走過來,瞪了他一眼:“這么熱的天氣穿西裝?”
“先買嘍,過幾個月再穿。”馮建華不以為意說了句,看一眼盤子里的炒菜,又指使道:“去給我拿兩瓶啤酒來。”
此時重男輕女思想依舊嚴重,馮建華使喚起姐姐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錢妻也不覺得不妥。
把啤酒擺上桌,錢妻看一眼墻上掛的鐘表,嘟囔道:“你姐夫說去開會,怎么到現在還沒回來?”
馮建華盯著電視畫面,笑道:“說不定是快播那邊的事談攏了,人家在外面聚餐呢姐,你趕緊給我把西裝買好,回頭等我進了快播,當了領導,穿出去也有面子。”
砰砰砰!
一陣敲門聲響起。
“哎呀,你姐夫回來了。”錢妻起身去開門,又回頭對馮建華調侃笑道:“我是不指望你當領導,回頭再讓你姐夫給你分套房子,趕緊結婚娶個老婆傳宗接代才是正事,省的整天糟害我…”
錢妻說話間,打開房門笑道:“怎么現在才回來…”
話至一半,笑容便僵在臉上。
門外是幾位身穿軍裝的阿sir,其中一位沉聲問道:“馮建華在不在這里?”
錢妻一怔,下意識看向客廳沙發方向。
幾位阿sir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馮建華聽到是找自己,抬起頭,與幾個陌生阿sir們的目光稍一接觸,心底猛地一沉。
幾位阿sir順勢便要進門:“你就是馮建華?跟我們走一趟…”
“走你媽!”
馮建華罵了一句,劈手甩出酒瓶砸過去。
門口的阿sir早有防備,身子一側便避開飛來的酒瓶。
酒瓶在門框上炸開,錢妻驚叫一聲,臉上被飛濺的碎片劃出一道血痕。
同一時間,馮建華從沙發上彈跳起來,想也不想邊往陽臺方向跑去!
“企系度(站住)!”
幾位阿sir齊聲高喊,軍靴在地板上刮出刺耳聲響,幾乎同時沖了進屋。
而馮建華也已沖到陽臺,翻身越過護欄,三樓高的樓層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躍下!
伴隨著砰一聲悶聲,
馮建華重重摔在樓下停靠的一輛桑塔納車頂,接著滾落在地。
“你老母啊…”
馮建華齜牙咧嘴的罵了句,顧不上半邊肩膀火辣辣的刺痛,
強撐著剛爬起身來,耳邊忽聽到一陣咔噠聲響,緊接著脖頸一冷。
幾支冰涼的槍管已經抵在他的腦后。
樓下部署的軍裝,沖著樓上陽臺探出頭的伙計比個搞定的手勢。
“嘖嘖,你還真敢跳。”
一位阿sir揪著馮建華的后領將他扯起來,冷笑嘲諷一聲,又用力一腳踹在他的膝窩,雙手反綁,咔嚓拷上一副銀手鐲。
“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