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回答,衍微真人唇角微微拉扯了一下。
這叫什么話?
什么叫每日修行很簡單…耕地種田喂牛放羊,這叫修行嗎?
“不愧是師兄。”
衍微真人輕輕嘆了一聲,“師兄如今境界,已非我所能理解。只是…師尊畢竟是師尊,師兄此番入后山,還是謹言慎行為妙。”
說罷,向后退了一步,身形消散在霧靄之中。
玄芷真人默默看著衍微消失的身形。
師尊…畢竟是師尊…
他垂下眼簾,自嘲笑了笑。
“你來了。”
后山濃霧被風吹散,群山倒開,天地一線,隱約可見那陡峭山巖縫隙之中,懸坐一道黑袍身影。
崇龕大真人坐在山巖縫隙之間,離地三尺。
他略帶欣慰地望向遠處道袍干凈,不染塵埃的玄芷真人。
“為師還以為,你會在青囊山繼續耕作下去。”
道門主張清凈修行。
許多弟子,因為離宗次數太多,而遭受批評。
玄芷真人卻是一個反例。
一百年來,他離開道門的次數屈指可數。
“師尊…”
玄芷真人柔聲說道:“弟子也想繼續耕田。只可惜…”
他停頓了一下。
“這一年來,青囊山的靈田稻谷,新苗舊葉,無論如何也不生長。”
“這些年…青囊山成為了道門氣運匯流之地。”
“青囊山豐收,道門豐收。”
“青囊山枯涸,道門枯涸。”
玄芷真人抬起頭來,一字一句道:“逍遙子掌教閉關天元,如今師尊執掌道門七齋,統領大局,本該是氣運回流的盛世之年,這些元氣福澤沒有流入青囊山…弟子斗膽請問,道門這些年的氣運積淀都去了哪?”
“你是來問罪的?”
崇龕大真人沉聲開口,但眼中并無惱火之意。
“弟子…不敢。”
玄芷真人搖搖頭,道:“只是有些話,不吐不快。有些事,不得不做。”
“這么多年…你倒是未曾變過…”
崇龕笑了笑。
他寬聲說道:“這些年,師兄在天元山閉生死關,將道門大業交付到為師手上,為師自然要對得起他…道門千年氣運回流,豈是小事?這些氣運你不必擔心,為師沒有濫用,它們都去了應當去的地方。”
“所以。”
玄芷真人并沒有停歇之意,打破砂鍋問到底:“您說的地方…是哪里?”
整座大褚王朝,一共只有四條龍脈。
道門,大穗劍宮,之所以能夠超然物外,便是因為其主宗各自占了一條龍脈。
道門地脈,由青囊山鎮首,在外人眼中只知耕地種田的玄芷真人,雖然每日都在山上閑居,但他所做的事情,卻相當重要。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便是當今道門地脈的主要鎮守者——
如若沒有青囊山鎮壓,道門地脈氣運必定會產生偏移!
這一次,崇龕大真人并沒有選擇正面回答。
這位大真人臉上露出了不悅。
崇龕拂了拂袖,沉聲道:“你雖是長生齋主,但有些事情…還是不要過問得好!”
“大褚皇城。”
玄芷真人垂下眼簾,輕輕吐出四個字。
后山一片死寂。
幽幽寒風吹過,崇龕大真人的神色愈發沉凝嚴肅。
“師尊把道門氣運,積攢起來…是準備將其當做嫁衣,送至大褚皇城,對么?”
玄芷真人抬頭,直視著遠處高高在上的黑衫。
今日他來后山,不是來求答案。
他帶著答案來。
長生齋齋主不問世事,只知清修——這是世人對他的最大誤解。
有些事情,他比所有人都要看得清楚。
他在山上待了一百年。
花開花謝,春去冬來,一百年。
自從掌教師伯閉關那一日起,道門內部便開始發生一些微妙變化,那些年輕的齋主師弟或許沒有察覺…但玄芷真人卻是默默看在眼里。
他看得出來,師尊和江寧隱有聯系,否則那位江寧世子也不會拜入道門香火齋中。
師尊和自己一樣隱于山上。
但師尊和自己不一樣,師尊有燭道人做眼,還有天下道門弟子做手。
自己這手眼,只在青囊山上。
師尊…手眼通天。
歸根結底,以師尊如今的地位,做這么多,無非是為了一件事。
陽神之上,更進一步。
風聲變得激烈起來。
天上一人。
地上一人。
一對師徒,遙遙對望。
“玄芷,你是不是有些越界了?”
崇龕大真人依舊沒有回答,只是冰冷地拋出了回應:“為師要做什么,難道還需向你解釋么?”
得到這個回應,玄芷真人有些失望。
“仁壽宮那位妖后,百年前便提出要借龍脈氣運,私濟于身。”
玄芷有些悲哀地說道:“太皇將其打入冷宮…念在舊情,未曾重罰。而今世道輪轉,妖后掌權,大褚四境已是烏煙瘴氣,世上因果不饒人,這妖后如今鑄陣聚氣,想拿大褚國運去賭,無論如何都該阻止。您不出面就罷了,何必還要拿道門氣運,去助她添一把火?難不成當真覺得,妖后得了好處,會分給道門,分給您?”
“玄芷!”
崇龕大真人沉聲呵斥道:“我看你這些年好日子過慣了,忘了道門禮法…竟敢如此放肆!目無尊卑,口無遮攔!”
玄芷真人陷入沉默。
“為師要做什么,無需你來同意。”
“這道門氣運如何動用,更是與你無關。”
崇龕盤膝端坐,背后隱有一尊巍峨法相浮現,天地雖大,法相俯瞰之下,卻如囚籠。
他聲音冷漠,已無斡旋余地。
“你…回去吧。”
一字一句,如天地至理,如神靈敕令。
然而玄芷真人卻是一步未挪。
他站在原地,仰首看著那尊通天法相。
許久只后。
玄芷真人認真地說:“師尊,您錯了。”
“這道門…不是您一人的道門。”
“走錯了路,做錯了事。無論是誰,都可以站出來指正。”
話音落地。
天頂上流云逐漸變得濃郁陰沉,絲絲縷縷的雷霆在云幕之間乍現。
玄芷真人抬頭,在他頭頂正上方,一片巨大陰翳以極快速度放大,再放大——
原來是那尊巍峨法相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