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大陣劇烈震顫,雷光破碎,劫云消散。
兩襲黑衫,天地對望。
崇龕大真人看著自己座下最年長的弟子,眼中浮現一抹不易察覺的欣慰。
玄芷真人破境速度極快,這些劫云從凝聚到碎散只過去了十數息。
但十數息…
對他這個層次的強者而言,早已足夠出手完成鎮壓。
崇龕并沒有這么做。
他給了玄芷一個機會,想看看這位弟子能走到哪一步。
“一步入陽神。”
崇龕感慨說道:“我本以為,你資質是當年那一眾弟子之中最差的…可我看錯了,你的資質比他們都要強,強得多。”
崇龕這些年收下的親傳弟子,無人能夠破境成為陽神。
要么死在了當年的北境戰場。
要么卡在了陰神圓滿的大劫之中。
反而是玄芷…
不爭之人,爭到了第一。
一朝破境,踏入陽神六重天。
這等佳話,放在道門千年歷史之中,也是獨一份。
只可惜,今日玄芷破境,卻是為了師徒相爭。
“恭喜你。”
崇龕緩緩開口,一字一句無比鄭重:“若你此刻收手,離了后山,道門所有人都要稱你一聲大真人。掌教不出天元,你便是道門位居第二的領袖。”
玄芷真人聽到這,只是搖了搖頭。
“…我不在乎。”
他輕描淡寫地開口。
大真人?
道門第二的領袖?
這些虛名…有意義嗎?
“那你想要什么?”
崇龕壓下怒意,努力保持平靜。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一切恢復如常。”
玄芷真人想了片刻,說道:“若是師尊此刻收手,我待會回到青囊山,便可繼續澆水,施肥…嗯…后院里的雜草也該除了。”
崇龕大真人陷入沉默。
他輕嘆一聲。
懸在天頂的巍峨法相再度伸出手掌,這一次不再如先前那般收力,大道道境裹挾磅礴威壓,整座后山仿佛都被囊入掌心。
玄芷真人下意識拎鋤,拎了個空,略微有些遺憾地輕嘆一聲,立刻攥握拳頭。
玄芷真人輕踏一步。
以蚍蜉之身,硬撼道門巨樹。
一拳!
砰!!!
天頂炸開無數璀璨流光,這一擊樸實無華,卻是蘊含了玄芷真人修行百年的“大道”。
“你說,玄芷真人悟的道…到底是什么道?”
后山半山腰。
燭道人叉腰看著天頂,雖然后山被大陣遮住,但那團如鑿鐵般的絢爛光火,卻是沖蕩開來,幾乎布滿了整座天穹。站在山腰仰首去看,如同觀看天神捶鑿人間的神跡一般,重重一錘下去,千山萬水迸濺破碎,化為火燭銀光。
媽的。
真忒娘好看!
“我也想知道…”
衍微真人看得入了神,忍不住嘆息。
都說…道可道,非常道。
這天天鋤地,種田,放牛,喂羊,能修出什么道?
一朝頓悟,踏入陽神,就能和陽神八重天的師尊打成這樣?
這還有天理嗎?
這世上大概是沒什么天理的。
崇龕大真人甩了甩衣袖,神色復雜地看著自己掌心,剛剛那一記對拳之后,他掌心裂開一道縫隙,淡淡金燦血跡從縫隙之中滲出。
道門歸隱十年,他接替師兄位置坐鎮這天下第一宗。
大褚王朝,無人不服,門內七齋,無人不從。
原因很簡單…論修行境界,他已近乎登上這山巔中的絕巔。
陽神八重天。
除了師兄,趙純陽,以及大褚皇城的那兩位。
這世上還有人能夠穩壓自己一頭么?
別說穩壓自己,就算是能和自己交手的大修行者…也是鳳毛麟角。
飲鴆之戰結束,褚離太平,已經有一甲子時間。
整整一甲子,崇龕大真人沒有受過傷。
此刻他看著掌心滲出的血跡,心頭浮現出一種久違的恍惚。
另外一邊。
玄芷真人退出數十丈,略微有些狼狽,但終究還是止住了退勢,踩在山道盡頭青磚之上,將勁氣盡數散去之后,那塊青磚被震成齏粉,方才疾退所過之處,犁出一條細長溝壑。
漫天灰塵飄搖落定。
玄芷伸出衣袖,擦了擦唇角鮮血。
雖然一步踏入這陽神第六境,但他體內氣機畢竟剛剛凝實。
與崇龕大真人全力一擊對攻,讓他付出了不小代價,體內氣血不斷回蕩,迸發出雷鳴般的震響。
這一戰——
比起當年北境戰場那一戰,要嚴峻困苦數倍,數十倍!
“你這道…是什么道?”
天頂響起低沉醇厚的困惑之聲。
崇龕看著掌心蔓延的裂紋,神色復雜,不知在想著什么。
“什么道?”
玄芷真人皺了皺眉。
他看向自己剛剛遞拳的袖口,勁風纏繞,道意籠罩。
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
拜入道門之時,崇龕讓他好好修行,他也曾試過閉門苦修,只可惜資質平平…后面師尊也失了耐心,派他看管藥園,玄芷真人反而樂在其中。他不喜歡紛爭,也不喜歡攀談,能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便已經足夠。
再后來。
他有了青囊山,每日鋤地,便是最大的幸事。
他知道,這就是他的道。
只是…
這究竟是什么道?
他說不上來。
玄芷只知,修行一甲子之后,自己隱隱與這青囊山融為了一體——
他從沒想過。
這無命無靈的死山,原來是有呼吸的。
只要靜下心,閉上眼,便能聽到青囊山的草木呼喚。
再再后來。
他便真的和青囊山合一了。
以往他聽到雨聲,不消半柱香,天頂便會下雨。
以往他聽到風聲,最多三五息,便有大風至。
可到最后,變了模樣。
若是連日大旱,他心中想要下雨,雨聲很快便至。
在這青囊山,他成為了心想事成的“神”。
都說修行者修到最后,要有一座本命洞天…說來諷刺,玄芷從來就沒修出過“本命洞天”。
但這青囊山,與所謂的本命洞天并沒有區別。
這便是他拼命阻攔崇龕的原因。
道門氣運被盡數抽盡,負責坐鎮主脈的青囊山,要不了多久就會迎來枯竭。
他要救青囊,這亦是在救道門!
“師尊,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玄芷真人搖了搖頭,嘆息說道:“這些年,我沒修什么道…我只修了一山的花花草草。”
崇龕大真人看著地上那襲黑衫。
恍惚之間。
他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前的師兄。
截然不同的兩人,卻在此刻重疊,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