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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殘骸

  武謫仙神色復雜。

  他已經遵守了約定,在玉符捏碎的第一時間,便打開門戶,傳送來到衢江。

  只可惜,來晚一步。

  身為大褚陽神,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褚國的律法,形象。

  這艘寶船上的僧人,很快便會返回離國。

  如今他要懲處謝真,可卻拿不出證據…元繼謨堂堂皇城司首座,被謝真一個洞天殺了,何其荒唐?說出去誰信?倘若要從衢江蘆葦蕩散落的那些劍意入手,他便應該去一趟蓮花峰,親自去尋趙純陽。

  若他這么做了,別說梵音寺燃香觀看,全天下人都會等著看這么一場熱鬧。

  “…罷了,罷了。”

  武謫仙回首望向來時方向,那扇門戶在光火燃燒之中逐漸收攏。

  他猶豫再三,終究沒有選擇出手。

  謝真也好,錢三也罷。

  這場風波,本來就與他無關,何必要徒生是非?

  這一切,正印合了妙真所言,因果報應,自有天頂。

  怪就怪,元繼謨作惡太多,如今自食惡果。

  “兄長,前陣子你入京,小武正在閉關,無暇照顧,千萬見諒。”

  武謫仙將目光投向鈞山,眼中多了三分柔和,他誠懇傳音說道:“你的轉世消息,道門藏得很深…能夠活出新的一世,愚弟真心為你感到高興。”

  道袍稚童的臉色,也發生了些許變化。

  “不急。”

  他看著那尊比妙真更高更魁梧的陽神真身,笑了笑:“這一世還很長,我們下次再見,把酒言歡。”

  “好。”

  武謫仙也笑了。

  他瞥了眼謝真,思忖片刻,傳音道:“其實本座踏出門戶之時,衢江的殘骸便已經不見了。”

  謝玄衣怔了一下。

  他沒想到,武謫仙會主動傳訊給自己。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元繼謨的殘骸…不見了?

  “這枚玉符的恩情,并非是我欠元繼謨的。”

  武謫仙心底輕輕嘆了一聲,繼續傳音道:“若干年前,我欠了圣后一道人情,她向我索要了三枚玉符。要我無論如何,不管玉符主人身份,都要保住對方的性命,我接下了玉符,應下了這個要求。目前三枚已動用了兩枚…仔細算來,這兩枚都與你有關。希望未來不要出現第三枚玉符破碎的情況,即便出現,本座也不想再看到你了。”

  命數,命數。

  能夠成就陽神的大神通者,誰會相信命數?

  走到這一步,靠的不僅僅是資質,還有萬中無一的道心。

  證道陽神,便是逆命而行!

  可這一連串的變故,卻讓武謫仙不得不相信命數的存在,他本來不覺得圣后的要求有多么困難…這三枚玉符都與自己心湖相連,一旦捏碎,自己即刻動身便是。

  可連續兩枚玉符,讓他吃盡苦頭。

  他情愿再赴一次北狩大劫,與孔雀大尊廝殺一場。

  也不愿再觸玉符的霉頭。

  不過歸根結底,要尋找真正的“霉頭”,也未必就在謝真身上,兩次玉符破碎的罪魁禍首,似乎都是趙純陽…

  “我與武宗并無仇怨。”

  謝玄衣誠懇道:“武宗主,若有可能,我也不希望再與你相見。”

  “我知道。”

  武謫仙微微垂眸,溫聲傳音:“北狩大劫,多虧你出手搭救…大月秘境之事,武岳都已經對本座說了。”

  謝玄衣心里微微一動。

  他試探性問道:“武宗主,離嵐山那一戰…”

  “我都看到了。”

  武謫仙平靜說道:“那一日我馱負北狩寶船離開之際,看到了離嵐山的白紙洞天,也看到了你和紙人道主的身影。”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謝玄衣剛想解釋,就被打斷。

  “不必多言。”

  武謫仙淡淡道:“你和那位紙人道主之間發生了什么,本座不感興趣。大穗劍宮教出來的劍修向來正直,你又是趙純陽愿意賜出劍氣相保的年輕人…本座相信你與邪修絕無瓜葛,所以離嵐山的卷宗之中,我并沒有提及這件事,你大可放心,此事以后也不會有其他人知曉。但本座若是發現,你眼中多出了邪祟氣息,那便只能替趙純陽出手降魔,根除禍害了。”

  “…那絕不會。”

  謝玄衣稍稍松了口氣,心中有些恍然,怪不得當時從北境掠行而回,一路極其順利。

  想來就是武謫仙照拂的緣故。

  他想了想,還是傳去一道感激之言:“多謝武宗主仗義,謝某記下此恩了。”

  “不必謝我。”

  武謫仙不為所動:“真要論因果,你在大劫中救下了武宗弟子,本座應該謝你。之所以愿意幫你,是因為在你身上…的確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

  他眼中出現了些許遺憾之色。

  十年前。

  北海大劫。

  有許多人都趁勢而上,落井下石。

  武宗并沒有摻和此事。

  只不過謝玄衣叛國,謀逆,其罪當誅…這一連串罪行倒扣,合圍誅殺已成大勢所驅,諸陽神礙于趙純陽的威嚴不敢露面,即便大穗劍宮宣布封山閉關,這些陽神還是選擇了體面的方式,圍觀北海的落幕。

  最終謝玄衣墜海而亡,一代劍仙死在了群敵圍剿之下。

  “我很欣賞你的師父。”

  武謫仙感慨道:“你的運氣比他更好,生在了這個時代。若有可能,替他好好活下去,多看看這座人間。”

  “…是。”

  謝玄衣神色有些古怪,只得輕輕應了一聲。

  當年他和武宗關系十分尋常,遠不如書樓親密,要論因果,最多也就是和周有過一戰之緣,武謫仙對自己的“欣賞”,他還是第一次感受到。

  不過…這就是武夫。

  話不多。

  但行得正,坐得直,做事對得起良心。

  “走了。”

  武謫仙拂了拂衣袖,臨行之前,他拍了拍鈞山真人的肩頭。

  下一刻。

  江浪破碎,一襲黑衫瞬間消失。

  磅礴威壓驟然消散。

  “嘩啦啦。”

  凝固的江水,此刻重重落下,使團眾人紛紛松了一大口氣。

  這位陽神,給人帶來的壓迫感太強!

  “呼…”

  “走了,終于走了…”

  眾人都如釋重負。

  距離武謫仙較近的幾人,神色都不太好看。

  由于境界和神魂的差距,武謫仙身旁的這幾位,幾乎無法保持站立姿勢…

  直視陽神,如同直視太陽。

  與陽神相處,對方不收斂威壓,便時刻承受折磨。

  其中反應最為強烈的便是錢三,這位陰神后境強者,神色蒼白,整個人后背都被冷汗打濕。

  武謫仙在寶船上只停留了半盞茶的功夫。

  但對他而言,卻仿佛渡過了數十個時辰。

  每一個呼吸,都無比難熬。

  “大褚還真是武運昌隆。”

  妙真盯著武謫仙遠去的方向,冷不丁開口說了一句。

  “那必須的。”

  鈞山真人笑瞇瞇道:“這位可是我的義弟…況且秦家老祖年齡大了,總要有接班人不是?”

  “也是。”

  妙真握著寶杖,輕聲感慨道:“不過真讓人難以接受啊,轉世重修才過去了一甲子,武謫仙境界,似乎已經比當年你我更強了…”

  一甲子。

  對凡俗而言,幾乎便是一輩子。

  可對陽神而言,只是一朵大些的浪花,如果不沾染塵埃因果,陽神可以輕松活上五個甲子。

  “你怎么回事?轉世多活一輩子,還整得傷春悲秋的?”

  鈞山斜眼瞥了眼妙真,嗤笑道:“該不會是沒打過赤仙吧…”

  “鈞山,我看你是又皮癢了。”

  妙真冷冷道:“敢不敢找座山頭,好好較量一下?”

  “本座不欺負禿驢。”

  鈞山挑了挑眉,義正言辭道:“我義弟雖然走了,但我二弟也是萬中無一的天才,姓謝的,姓謝的?”

  喊了兩聲,才發現謝真已經消失。

  “謝真呢?”

  鈞山皺起眉頭。

  “恩公…說是要去看上一眼。”

  密云小聲開口,指了指來時方向。

  衢江上游,蘆葦蕩,玉符凝聚的門戶徐徐收斂。

  光火散去。

  一縷劍光出現在蘆葦蕩上空。

  “消失了。”

  “真的都消失了…”

  謝玄衣神色凝重,放出神念,檢查著這一戰的戰場,將元繼謨大卸八塊之后,他便不再停留,這種程度的傷勢根本沒什么補刀的必要,這稱得上是最痛苦的“必死之傷”,武謫仙放出的消息,某種程度也證明了自己的猜想。

  這位陽神并沒有遮掩元繼謨的死訊。

  可為什么,元繼謨的殘骸,全都不見了?

  就連血腥氣息,都消失不見…

  這件事情超出了謝玄衣的認知,他認真凝視著這不久前才經歷大戰的江潮,神念掠入江水內部,卻感應不到一絲一毫的血氣,靠近江畔的蘆葦蕩雪白而又靜謐,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沒有大戰,沒有死亡,沒有劍氣,沒有鮮血。

  或許這也是武謫仙沒有繼續追究的原因。

  所有的證據都消失了。

  江潮翻滾,一片雪白。

  謝玄衣重新馭劍回到了寶船之上,鈞山見他有些心不在焉,連忙飄了過來,好奇問道:“姓謝的,殺了元繼謨還不高興?”

  “本該高興的。”

  謝玄衣揉了揉眉心,苦笑一聲。

  這次北狩,除了尋找褚果,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借助使團出行的機會,拔除大敵。

  斬殺元繼謨,值得大醉一場。

  可他此刻卻實在生不出這個興致。

  這里沒有外人,謝玄衣索性將衢江的異樣說了出來…鈞山和妙真對視一眼,神色均都有些古怪。

  “你的意思是,元繼謨被大卸八塊之后,尸骸不見了?”

  鈞山皺眉道:“這真是奇了怪了,這種東西,有什么收集的必要么?話說回來,衢江離南疆不遠,該不會是哪個有戀尸癖的家伙把這些殘骸收走了吧?”

  妙真也是不明所以,想了片刻,緩緩說道:“貧僧聽說…天傀宗有煉尸癖好。”

  “這些邪修,膽子有這么大么?”

  謝玄衣搖了搖頭。

  武謫仙以陽神真身,踏入衢江地界的那一刻——

  即便是赤仙,都被嚇破了膽!

  南疆那幾位邪修頭子,各個惜命如金,哪里敢在玉符門戶隨時可能來人的時刻,冒這般天大晦氣?

  便在此時。

  坐在輪椅上的小沙彌密云開口了,他緩緩吐出了三個字。

  “紙人道。”

  這三個字,讓謝玄衣心頭一凜。

  他連忙望向密云:“這是因果道則的指引么?”

  “恩公,我也只是猜的,并非因果道則給出的指引…”

  密云連忙道歉,他雙手合十,輕輕頌了聲佛號,緩緩解釋道:“小僧雖然不知,為何有人要收集這些殘骸,但這件事實實在在發生了不是么?想要做到這一切…就需要滿足兩個條件。”

  “一,不懼武謫仙的陽神真身。”

  “二,有能力在陽神趕來之前,收走衢江殘骸。”

  這兩個條件,看似簡單。

  至少合歡宗,天傀宗,陰山的幾位宗主,絕不具備。

  赤仙,白鬼,青梟,墨道人…這幾人從來不敢離開南疆,收走一具殘骸,毫無意義。

  可紙人道就不同了。

  目前為止,誰都不知道紙人道在南疆開宗要做什么。

  紙人道的術法詭異至極。

  紙人道的目的,更是神鬼難測。

  “見鬼。”

  鈞山真人背負雙手,嘀咕道:“本座真想不明白,紙人道要這殘骸有什么用?”

  謝玄衣陷入思索之中。

  這一次,是陸鈺真嗎?

  大月國擊殺巫陰之時,出現過類似的事情…他知道陸鈺真絕對具備這樣的能力,而且對方還具備著“不死泉”這樣的逆天寶物。

  陸鈺真對“不死泉”的開發程度,比自己要更深。

  如果收集殘骸,是為了救回元繼謨?

  不,不可能。

  思緒至此,謝玄衣搖了搖頭:“不像是紙人道。”

  因為他無法理解這一舉的意義。

  元繼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推動南疆蕩魔…陸鈺真復活誰都不會復活這么一號人物。

  “如果不是紙人道,小僧便也不知是誰了。”

  密云有些遺憾,如今他雖然覺醒了佛骨的能力,可這份因果道則的動用,卻不在他的掌控范圍之內,很多時候他想要用因果道則進行感悟和觸碰,只是“曇鸞佛骨”并不遂他心意,或許再修行一段歲月,他才能自如掌控這份能力。

  話說至此,忽然頓了頓。

  他咦了一聲,目光稍稍偏轉,望向了衢江上游的方向。

  眉心的因果道則,開始閃爍輝光。

  冥冥之中的指引。

  讓他看到了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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