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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東游

  知曉謝玄衣身份的人,已有不少。

  這層身份,起初還算得上絕密…只是隨著青州亂變,玄水大比,北狩妖劫。

  謝玄衣心底清楚。

  這身份,恐怕很難長久隱瞞下去了。

  純陽掌教,陸鈺真,妙真,敖嬰。

  謝玄衣沒有隱瞞什么,他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以謝玄衣的身份,重新說了一遍。

  陳鏡玄認真聽著,同時伸手從虛空之中摘來了一條金線。

  國之重器渾圓儀雖然平日深藏書樓之中。

  但陳鏡玄畢竟是監天者,只要在大褚皇城內部,便可以隨手牽引天命之線。

  “無妨。”

  陳鏡玄默默聽完,得出了結論:“如今你的命線并不顛簸,倘若‘北海殺局’重演,必定不是這般景象。”

  “你能看見我的命線?”

  謝玄衣挑了挑眉。

  就在不久前,法厲在梵音林里窺伺他的神海,被劍氣刺瞎了雙眸。

  “你的命線與其他人不同,像是太陽一般熾烈灼目。”

  陳鏡玄笑了笑,道:“我曾經嘗試過‘直視’,但卻無法做到…不過這世上總有其他辦法可以查看‘太陽’。倘若天陰了,自然就是太陽落山了。我這縷命線所牽引的終點不在你身上,而在大穗劍宮蓮花峰。”

  謝玄衣平安。

  蓮花峰氣運自然旺盛。

  “雖然命線平坦,但這次東游,你仍要小心。”

  陳鏡玄沉聲開口:“即便與梵音寺使團同行,也未必安全…謝真的身份雖然比謝玄衣安全一些,但如今也有不少敵人。就拿江寧王謝志遂舉例,表面上他相信了世子死于妖女之手的訊息,選擇偃旗息鼓,就此作罷。但此事一定沒完,你殺了謝嵊,這筆賬他一定會來清算。”

  “不止江寧王,這大褚王朝四境各地,還有不少人在盯著你。”

  “我知道。”

  謝玄衣點了點頭。

  他很清楚,這次東游危機四伏…

  “關于褚因的弟弟…”

  謝玄衣忽然想起一事:“這位皇座正統繼承人,現在在哪?”

  “大離國沅州,西亭侯駐境。”

  陳鏡玄道:“褚果被送到離國的消息,自上到下,只有四人知曉。十年前的那場變革太過血腥,褚因留在了皇宮,而他則是以‘離人’的身份,被送到了沅州境內的一戶普通人家之中。留守離國境內的方圓坊小坊主‘火主’負責確保褚果平安。”

  “離人?”

  謝玄衣挑了挑眉。

  “是。”

  陳鏡玄平靜說道:“這世上能夠窺伺天命的修士,不止我一個。大褚有監天者,大離也有控弦人。納蘭玄策的機關術,即便是我的老師也要退避三舍,想要將未來的大褚太子送到離國平安成長,就需要付出一些代價。”

  “你的意思是…褚果不知道他是褚果?”

  聽聞此言,謝玄衣神色變得古怪起來。

  “書樓在褚果神海之中封存了一段記憶。”

  陳鏡玄緩緩說道:“那時候我修為尚淺,是老師出手布下了‘生魂禁’,這縷神魂禁制會隨著他的年歲成長,逐步打開。這些年褚果應該會常常做夢,在夢境之中他會看到書樓的封存影像,從而意識到自己身份的異樣。”

  “生魂禁…”

  謝玄衣神色也隨之凝重起來。

  這門術法,名字聽起來兇惡,但其實極其溫和。

  施術者需要消耗大量神魂力量,將其凝成一份饋贈,送入對方魂海之中。

  十年前。

  言辛送走褚果,也送出了自己的一份“神魂”…這是一份天大的饋贈,這份饋贈會幫助褚果覺醒神海,早早踏上修行之途。

  “之所以想把褚果接回褚國,其實也是無奈之舉。”

  陳鏡玄揉了揉眉心。

  他嘆了口氣:“這幾年,離國比褚國還要動蕩…納蘭玄策與陳翀聯合在一起打壓佛門,西亭侯乃是梵音寺的三大香火客,首當其沖被兩人針對。整個沅州境內一片烏煙瘴氣,原本還能自保的火主因為一連串變故,分身乏術,已經無暇照看褚果。這些日子,更是出現了神魂訊令斷聯的異樣。這一連串事件,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懷疑納蘭玄策發現了褚果的存在?”謝玄衣挑了挑眉。

  “那倒不至于。”

  陳鏡玄搖頭:“以納蘭玄策的手段,倘若要殺褚果,直接動手便是,無需故布疑陣。如今離國內亂頻發,沅州已淪為兵亂之地…當下最好的選擇,就是將褚果帶回境內。”

  “我明白了。”

  謝玄衣想了想,問了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如果我見到褚果…我需要告訴他,他的真實身份么?”

  “謝真這小子,怎么一敘敘了這么久?”

  皇家別苑另外一處庭院。

  落花紛紛,流水潺潺,琴音裊裊。

  段照,鄧白漪,坐在八仙桌前,品酒,飲茶,面前是滿滿一桌珍肴。

  這里還有第三位客人。

  鈞山真人托腮端著酒盞,有一下沒一下地拿酒盞敲擊桌邊,他素來沒什么耐心,今日被陳鏡玄邀請來到此地,便是為了與謝真見上一面…大普渡寺的約定謝真算是完成了,而他也下定了決心,準備和這小子去一趟離國。

  然而這一等,就是小半個時辰。

  這別苑很大,處處都設了禁制。

  其實禁制倒不算什么,放在平時,鈞山真人的神念早就橫沖直撞,找到謝真所在之處了。

  可如今,坐鎮這此地禁制之人,乃是正值當打之年的陳鏡玄。

  鈞山的神念,一路掠行,最終被格擋攔在了別苑長廊盡頭。

  外人都說,監天者一脈,很難成就“陽神”…

  然而這次神念碰壁,卻讓鈞山覺得,陳鏡玄很可能已經凌駕于陰神境上了。

  “諸位,久等…”

  便在鈞山等得快要打哈欠時,熟悉的聲音在遠方響起。

  道袍稚童挑了挑眉尖,放下酒盞,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小山主,你終于來了!”

  段照驚喜回首。

  熟悉的黑衣身影,來到了別苑門前。

  除此之外,還有一道散發著淡淡書卷氣的青衫瘦削身影。

  陳鏡玄也站在謝玄衣身旁。

  他對院里的幾人投去溫和目光,這幾位都不是初見了:“段公子,鄧姑娘,鈞山前輩…又見面了,耽誤了謝真片刻,實在不好意思。”

  “無礙。”

  鈞山真人擺了擺手,帶著些許調侃和自嘲意味開口:“耽誤便耽誤吧,反正本座現在有的是時間。”

  “鈞山前輩,久仰大名,百聞不如一見,陳某刻意為您準備了一樣禮物。”

  陳鏡玄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枚匣子:“這是晚輩拜托煉器司首座秦百煌打造的飛劍‘紫霄’,前輩若不嫌棄,便當個玩物收下,多少是份心意。”

  “哦?”

  鈞山真人臉上笑意稍稍凝滯了一下。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

  況且這位笑臉人,出手還如此闊綽。

  劍匣被陳鏡玄丟出。

  以急性子著稱的鈞山,根本不等劍匣落入手中,便直接揮袖。

  劍氣從袖中掠出,將紫匣折斷!

  半空之中響起一道沉悶炸響。

  木屑翻飛,陰沉天頂同時落下一道清亮雷光,撞在劍身之上,整座庭院都被雷光抹成雪白,段照和鄧白漪被雷光照得眉頭緊皺,不受控制地閉上雙眼。

  謝玄衣神色如常,他有些訝異地望了眼陳鏡玄。

  這飛劍品級可不低。

  一件靈寶…

  這家伙出手這么闊綽的嗎?

  “鈞山與家師曾是至交好友,家師說鈞山的‘轉世’出了一些變故,雖然活出了第二世,但那把最為珍貴的本命飛劍,卻是隨著原主離去,自行崩裂,如今已是無法尋回。”

  陳鏡玄傳音解釋道:“這位真人是真性情,也多少有些放不下,倘若家師將此劍贈出,他一定會直接拒絕…若換我來,會好許多。”

  劍修與其他修士不同。

  劍修的本命洞天,是以劍器作為根基展開的。

  妙真轉世,可以保留“鳴沙寶杖”,即便轉世失敗,這件寶器也可以作為傳世之寶,在佛門內部代代相傳,一直延續下去。

  可劍修則不同了。

  倘若謝玄衣當真身死道消,那么與他性命相連的本命飛劍沉疴,也會隨之一同崩裂。

  除非他在臨死之前,抹去飛劍印記,主動放棄本命飛劍。

  鈞山前世已經修行到了陽神之境。

  他的本命飛劍,也修出了靈性。

  即便他這么做,本命飛劍也極有可能選擇“殉葬”。

  “原來如此。”

  謝玄衣忍不住感慨,誰說書樓監天者,觀盡天命,冷眼無情?

  小國師明明很懂人情世故。

  “有意思。”

  鈞山不動聲色接過紫霄,伸手輕輕彈了彈,雖然沒直接流露出喜愛,但他卻是默默將飛劍握于掌中,沒有松開:“你小子比言辛會做人…我前不久去了鯉閣一趟,那老家伙也沒說送點東西。”

  陳鏡玄笑了笑,并不多說什么。

  “罷了罷了。”

  鈞山再次彈了彈飛劍,聽著輕盈劍音,換了一副嘴臉,笑瞇瞇問道:“我一個老家伙,和年輕后生計較什么?你們倆談夠了沒,沒談過繼續再談半個時辰也行。”

  “…見錢眼開的老鬼!”

  段照目瞪口呆,忍不住小聲腹誹。

  “晚輩和謝真已經談完了。”

  陳鏡玄再次行了一禮,恭敬道:“接下來,前輩和謝真談。”

  說罷。

  他望向鄧白漪,段照。

  “不會吧…”

  段照撓了撓頭,道:“不是又要我們避諱吧?”

  與陳鏡玄目光對視的那一刻,鄧白漪已經明白了對方意思,她很懂事地離開了座位,向著庭院外走去。

  “哪里涼快哪里呆著去。”

  鈞山老氣橫秋道:“大人談事,你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孩,摻和什么?”

  換了一座庭院,但其他東西卻沒有變。

  眾人離去后,這座小院甚至比先前的紅亭還要更加寂靜,剛剛那道雷落,震開了一樹紅葉。

  “前輩還記得,先前我們的約定么?”

  謝玄衣開門見山說道:“待我拿下大普渡寺之爭,你要陪我去一趟大離。”

  “我可沒明確答應你。”

  鈞山擺出吹胡子瞪眼的無賴模樣,只可惜這副孩童面孔,實在不具備說服力:“當時我說的是‘先贏再說’…如今你是贏了,可我也要考慮考慮,這次陪你去離國,可不是一件輕松差事。”

  謝玄衣笑了笑。

  他很清楚鈞山真人在打什么主意。

  和自己先前面對小皇帝一樣…

  所謂無利不起早。

  千里迢迢出使離國,總要撈到一些好處。

  這是在和自己開條件。

  “那么前輩想要什么?”

  謝玄衣背負雙手,老神在在開口。

  “我…”

  鈞山一下子愣住了,他的確是想討價還價,可這總該有個流程,這姓謝的小子怎么直接打了直球?

  “依我看吶,關于東游之事…前輩心底早就有了決定。”

  謝玄衣低垂眉眼,端起桌上的空盞,給自己倒了一壺茶。

  由于等待的時間太久。

  這壺茶已經涼了,連霧氣都十分稀薄。

  他端著茶盞,輕輕搖晃一下:“前輩應該很想去一趟離國,看看異境風景吧?這么多年都在道門之內,雖然成功轉世,卻也困于囹圄之中,如果不是這次的‘大普渡寺’之爭,那么前輩此刻應該還隱于道門內部。”

  他聽說,當年的鈞山真人向往自由,無拘無束。

  可這次轉世以來。

  鈞山未曾踏出道門一步。

  直到妙真攜著梵音寺使團來到皇城,他才有機會出門。

  “逍遙子前輩閉關,崇龕大真人掌權。”

  謝玄衣淡淡道:“崇龕主張隱世修行,可這主張,卻與前輩的道意相悖…這次隨梵音寺使團出行,算是皇權諭令,書樓特批。前輩大可以‘輸了賭約’為理由,向道門提交辭行呈,即便是崇龕大真人,也沒法多說什么。”

  鈞山真人神色古怪。

  他納悶看著眼前黑衣少年,好奇問道:“姓謝的,你怎么連這些都知道?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在道門內部安插了臥底?”

  謝玄衣笑了笑,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前輩。”

  他將茶盞向前推出,輕聲說道:“重修一世,很不容易。不妨直面你的本心,看看你自己想要什么。”

  瓷盞推到了面前。

  鈞山真人默默低頭。

  他看著那搖曳茶水倒映出的稚嫩面孔。

  沉默數息之后。

  “東游,東游…”

  鈞山嘆了口氣,猶豫片刻,忽然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端起茶盞,將其一飲而盡。

  “來都來了,干嘛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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