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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大勢至

  “噠。”

  “噠。”

  “噠。”

  佛國金燦的天頂被劍氣斬開一線。

  雨水傾瀉墜入塔內,匯成猩紅血泊。

  妙真低頭,默默看著自己的肩頭,鮮血自那里流淌而出,順延手臂,一滴一滴,落向地面,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這一切都只發生在瞬間,劍氣迸發只在須臾剎那。

  “好快的劍…”

  妙真忍不住出聲感慨。

  這一劍真的很快,快到即便他做足準備,依舊沒有反應過來。

  年輕佛子緩緩松開持握鳴沙寶杖的手掌,用力按住自己的肩頭傷口,這一劍不僅夠快,而且威力極強,單從佛國天頂被撕開的口子便足以窺見一斑…然而正面承受完整劍氣一擊的佛子,此刻依舊穩住了身子,巍然站在原地。

  只不過妙真右邊一整條手臂都無法抬起了,軟綿無力地垂落指向地面…

  滅之道則擊碎了梵文真言。

  劍氣刺破金身,斬入肌膚,挑斷了肩頭的經脈。

  金身被破,這一戰已經結束。

  “你敗了。”

  謝玄衣收回沉疴,他抬頭凝視著眼前的高大身影,“看來你的金身,并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堅固…妙真兄,還得練。”

  這一劍,他動用了全力。

  大月國參悟出生之道則后,謝玄衣便意識到了,兩縷道則交融,才是自己真正要修行的大道…單一的“滅之道則”,殺力固然強悍,可畢竟有些單薄,不夠完整,倘若能夠得到生之道則的補足,威力便會更上一層樓。

  這一戰,便是最好的印證。

  在洞天境,即便是轉世活佛的完美金身,也無法抵抗兩道則交融的一劍!

  倘若生之道則也修至大成…

  會是怎樣的畫面?

  “呵呵…”

  妙真低聲笑了笑。

  劍氣入骨,他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年輕僧人如刀削般的面容浮現一抹堅毅之色,他緩緩挺直脊背,袈裟大袍被吹得肆意翻飛,妙真風輕云淡地松開按壓傷口的手掌,虛空之中響起無聲的梵音輕唱,地上聚攏的鮮血血泊逐漸從猩紅之色,變成金燦之色。

  看到這一幕,謝玄衣微微瞇起雙眼。

  滅之道則的侵蝕力極強。

  劍氣刺入妙真肌膚,便會深入骨髓,不斷蔓延。

  這縷劍氣,需主人出手,才可召回。

  萬萬沒想到。

  金身塔頂佛光翻涌,梵音回蕩。

  妙真以一己之力,便將自己的“滅之道則”,逼出了體內!

  看來這位梵音寺的轉世活佛,還有諸多手段并未施展。

  不過這次比試,規矩特殊,妙真只能防守,不能進攻。

  這些手段…再是精妙,也毫無意義。

  “我的確敗了。”

  數息之內,妙真的傷口便自行愈合。

  他以衣袖擦拭額頭汗水,坦然開口:“愿賭服輸,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欠你一個道歉,以及一個要求。”

  得到了妙真的答復之后,謝玄衣準備收斂劍氣。

  不過下一刻。

  他便停下了這個動作。

  漫天劍氣游魚,圍繞著謝玄衣的黑衣懸停,劍尖重新調轉,再次對準了眼前的高大僧人。

  “謝施主…”

  年輕僧人微笑說道:“你比我想象中還要敏銳許多。”

  “我很好奇——”

  “到底誰贏了?”

  紅山金光彌漫,坐鎮牽緣海的密云動用神通,將第四關的等候者盡數送入山頂。

  謝真已經成功登塔。

  其他人,自然而然便成為了“客人”。

  只可惜金簡破碎,金身塔頂的畫面被就此斬斷,一眾人等就這么聚在山頂,眼巴巴望著頭頂的金簡,以及遠處那坐落于云霧之間的小塔,謝真與佛子的一劍之爭,按理來說應該已經結束了才對,怎么遲遲沒有動靜。

  “諸位施主,稍安勿躁。”

  密云也懸坐在紅山山頂。

  他昂首望著金簡,雙手合十,神色誠懇:“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應是塔頂這一戰,謝施主和師叔一同傾盡全力的緣故。”

  作為佛國第四關的鎮守者,他的心神與金身塔相連。

  無需金簡。

  只要心念一動,便可看到金身塔頂的畫面。

  然而就在剛剛,金簡畫面破碎,他心湖中的畫面也跟著破碎,這說明師叔收回了“佛國”,此刻落在紅山的金光逐漸變得稀薄起來,然而天頂的大雨卻并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有種愈演愈烈的趨勢。

  “我剛剛…好像感受到了小山主的劍意。”

  段照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他望著天頂。

  就在剛剛一剎…他感受到了熟悉的肅殺劍氣。

  佛國規則籠罩的金身塔,似乎被斬出了一道缺口。

  如果說。

  小山主與妙真的對決,只有一招。

  那么這道缺口,似乎便足以說明這一戰的勝負。

  “喂。”

  段照很不客氣地走了上去,皺眉問道:“聽說你先前在牽緣海給我家小山主磕頭…你什么情況?”

  這句話很不禮貌。

  但密云卻毫不介意。

  他神色溫和,柔聲說道:“謝施主對我曾有救命之恩…我行叩首之禮,是為了償還先前未及的感謝。”

  段照撓了撓頭,忍不住嘀咕問道:“你們倆到底怎么認識的?”

  他實在好奇。

  小山主這樣的殺胚也會救人?

  大穗劍宮和梵音寺隔了十萬八千里,這是怎么救到這小沙彌的?

  “緣…妙不可言。”

  密云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說。

  此次西渡之前,師父曾叮囑過,佛門出家人在外行走,盡量寡言。

  這個道理其實他懂。

  密云修行因果之道,早早便看了出來,自己這位救命恩人的命數,與其他人大有不同,關于南疆那一日發生了什么,以及這份“救命之恩”的具體細節,密云自然而然地隱了過去。

  見小沙彌不言,段照也不再多問。

  他其實也不在乎小山主和密云怎么認識的。

  段照挑了挑眉,拋出了心底在乎的那個問題:“所以…現在你師叔和你恩公打起來了,你盼著誰贏?”

  “施主,想聽實話嗎?”

  密云誠懇地看著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早就感到對方帶著“敵意”前來。

  果然,段照上前搭話,只是想拋出這個棘手的問題。

  “我當然想聽實話。”

  段照笑瞇瞇道:“況且…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師父還能說謊不成?”

  密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紅山山頂,有不少人都等待著他的回答。

  梵音寺使團此次開壇講道,壓得大褚皇城抬不起頭來。

  這最后一日。

  妙真金身倘若無人可破,此次西渡便是真正意義上的大獲成功…密云怎會希望師叔敗倒?

  只是謝真又是密云的救命恩人,先前才行叩拜大禮,當著眾人面,說要好生報答。

  這個問題,便等同于將其置于兩難境地之中。

  無論怎么說,都是錯。

  “阿彌陀佛…”

  密云笑了笑,道:“小僧希望謝施主贏。”

  “說謊是狗。”

  段照盯著小沙彌的眼睛。

  “是。”

  密云雖然先前沉默了數息,但眼中卻并無為難之意。

  仿佛這個刁鉆的問題,對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此刻密云神色淡定地說道:“諸位施主,小僧并未說謊。倘若金身塔頂要有一人勝出…小僧希望是謝施主勝。事實上,謝施主應該已經勝了。”

  紅山大雨瓢潑。

  佛國圣光收斂。

  但那座金身塔頂所凝聚的“氣運”,卻并沒有衰退,消減,反而愈發熾烈。

  這一次。

  即便不動用觀氣之術,即便只是以肉眼觀看,也可以看到這金身塔的異樣。

  陰暗天頂之中,雷光被氣運所吸引,匯聚凝至一點。

  這幾日,梵音寺使團開壇講道所汲取的“氣運”,全都在此。

  “小山主…已經勝了?”

  段照怔了一下,鄧白漪蹙起好看的眉頭,武岳商儀一眾闖關者,全都感受到了金身塔此刻蕩出的浩瀚氣息,虛無縹緲的氣運被梵音寺以“講道”的方式聚攏在一起,仿佛凝成了一口大鐘。

  氣運有來處,亦要有歸處。

  “若這一戰已經結束,謝真為何還不出塔?”

  性子直爽的宇文重忍不住開口詢問。

  “這一戰結束,并不意味著今日結束。”

  密云瞇起雙眼,柔聲開口:“梵音寺今日邀請諸位踏入佛國,登頂紅山…自然不只是看一場‘破金身’之戰如此簡單。”

  “真正的好戲…是氣運…”

  鄧白漪喃喃開口,抬起紙傘,向著遠天的金塔投去目光。

  其實她早就預感到了不對。

  登紅山時,謝真提醒過自己…

  梵音寺使團這七日開壇講道,汲取氣運,所為何事?

  妙真放出的狂言,大普渡寺前的金光陣,佛國的諸多關卡,梵音寺使團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拿捏著極其微妙的尺度。

  這一切。

  都是為了等待一位所謂的有緣人。

  這位有緣人,最開始被認為是“鈞山”。

  佛子在展開對決之前,曾通過金簡,對外喊話…倘若謝真沒有擊破他的金身,那便讓鈞山再來,這番喊話看似只是無心之言,但如今站在“看客”的角度品味,其實大有深意。

  倘若謝真敗了,便要換鈞山再上?

  密云身為佛門弟子,卻發自真心希望謝真能夠取勝?

  如果未曾斬斷金簡畫面。

  鄧白漪便會看到更多,她會看到佛子刻意將氣運分出一部分…交到謝真手上。

  這一切,都足以證明一件事。

  使團西渡,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那個“有緣人”能夠完成破金身的壯舉。

  “無漏金身被擊破,對你而言似乎并不算大事。”

  “勝敗乃兵家常事,洞天境敗了一場,不算什么…況且這并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對決,被你一劍刺破金身,不丟人。”

  “如果換鈞山登塔,你一樣會敗。”

  “或許,大概,應該…如此。”

  “你希望金身被破。”

  沉默。

  漫長的沉默。

  唯有雨水淅淅瀝瀝的聲音,回蕩在二人之間,佛國開裂的縫隙很快被規則自行修補,金身塔頂重新回歸平靜。

  謝玄衣周身的劍氣,則是調轉劍尖,指向眼前的高大僧人。

  金身之戰已經結束。

  但這場金身塔的會面,卻沒有結束。

  謝玄衣心湖之中并沒有不安,危險,忐忑諸如此類的負面情緒…這說明今日的金身塔布局,并沒有暗藏殺機,接下來妙真要做的事情,也不會對自己有任何威脅。

  “我欠謝施主一個要求。”

  妙真眉眼低垂,一改苔嶺相遇之時的暴怒模樣,平和說道:“謝施主想問什么,直說便是。”

  “你欠我的要求,沒那么容易償還。”

  謝玄衣輕笑一聲。

  他抬頭看著佛國天頂,緩緩說道:“讓我猜猜梵音寺到底想做什么…千里迢迢,來到大褚皇城,開壇講道七日,借著使團西渡的名義,大量汲取氣運,這些氣運若是凝于一人身上,將是一場極大的造化。”

  妙真安靜聆聽,并不打斷。

  “可如果你想收集氣運,借此大勢,將自身境界拔高到頂點,那么今日這一戰,你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輕易倒下。”

  謝玄衣平靜道:“很顯然,這些氣運,你并不是為自己所積…”

  妙真微微開口,想要說些什么。

  謝玄衣繼續說道:“這份氣運雖然不小,可若放入整個離國,卻又顯得渺小不值一提…這份氣運,也并不是為離國所攢。”

  聽到這,佛子不禁露出了欣賞感慨的神色。

  “倘若你存心想贏,便不會分出氣運,贈送于我。很顯然,你希望我能破開這尊金身,如若我不行,便換鈞山來。如果我沒猜錯,如果今日入寺之人是鈞山,那么他一樣有機會破開這尊金身。”

  “你處心積慮,要做這些,無非是想借著‘有緣人’的氣運,將金身塔凝聚的大勢繼續拔高。”

  謝玄衣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你是在借勢。借大褚年輕英杰之勢,借能劈開活佛金身的天才之勢…只是你積攢的這些氣運,總要有個歸處。”

  短暫的沉默后。

  謝玄衣吐出兩個字:“…佛骨。”

  “是也。”

  年輕僧人長嘆一聲,不禁露出了笑意。

  金身塔開始震顫,無數佛光在塔尖凝聚,千絲萬縷的金線與氣運匯聚,凝成了一副干枯破碎的殘缺軀干骸骨。

  妙真神情誠摯地贊嘆道:“謝施主,是個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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