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時候,薛崇簡面前放著幾份詔令,他匆匆看了一遍就捏著詔令來到母親太平公主的住處。
太平公主正在婢女的幫忙下梳妝,不緊不慢道:“你沒收到詔令?”
“母親,可......為什么要殺這么多人?”
“武韋亂國,自當誅之,其余但凡無罪者,又何須懼哉。”
薛崇簡忽而對自己的母親生出幾分恐懼,她一個命令就能讓成百上千的人家破人亡,現在卻安然坐在銅鏡前梳妝,看不到半點心慈手軟。
像是意識到兒子的軟弱,她頭也不回道:“你忘了,你父親是怎么死的了?”
“兒......”
薛崇簡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問道:“既然是要洗干凈長安城,那王鎮那廝,像他那種人,若陽奉陰違,實則還是故意替自個留后路,卻又該如何?”
太平公主從婢女手里接過一支簪子,緩緩推入發髻中,對著銅鏡不緊不慢地端詳著自己,隨后淡淡道:“那你就殺了他。”
......
教坊司中。
這一幕發生的極快,以至于那些舞妓還在翩翩起舞,公孫娘子的尖叫聲悶在嗓子眼里,她身體顫抖了一下,呆呆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過了片刻,世界才恢復正常,她們的尖叫聲隨著韋嗣立腔子里的血一塊兒噴濺出來,王鎮抽出劍刃,脖頸帶洞的尸體猛地栽倒在石桌上,大概沒人會想到這人兩天前還是正兒八經的兵部尚書。
王鎮看都沒看公孫娘子一眼,轉身又走到外面的廊檐下,薛崇簡負手而立,靜靜看著欄桿外栽種的一叢青竹,斑駁竹葉上有幾處發暗如血的痕跡,倒是越發顯襯出竹子的翠綠。
王鎮一邊用衣襟擦拭劍刃上的血跡,一邊重新走到他身邊。
“里面的人已經死了。”
王鎮頓了頓,補充道:“其他人呢?”
薛崇簡頓時轉頭看向他,目光在王鎮衣襟上的血跡處停頓一下,微微皺眉,似乎在組織措辭,片刻后,他淡然道:“教坊司是個規矩大的地方,有規矩,那就不怕有人開口亂說。”
“大王倒是比先前利落了不少。”
王鎮剛準備收劍入鞘,卻想起來劍鞘似乎還留在公孫娘子懷里,只得繼續提著劍。
薛崇簡則是回答道:“今天要殺的人很多,一個個惋惜過去,沒那么多時間。你知道么,王鎮,孤昨日還在想你。”
“你腦子很活絡,但有時候卻活絡過頭了。”他頓了頓,若有所思道:“母親先前訓斥我,還讓我多跟你學學,現在想來,我倒是有些明白了。
你我本就不同,所以我不能僅憑一己之見就說你不好,或是說你不對。”
“大王能諒解下官,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
“但話是那么說。”
薛崇簡再度看向欄桿外的植栽,漠然道:“今日所有詔令都是昨夜連夜寫的,今日確實是事發突然,一切從速;但孤讓你來的時候,伱但凡有半點拖延,甚至是剛才你但凡多問幾句,遲緩片刻,孤都會毫不猶豫地把你也順手殺了。”
“下官明白,多謝大王仁慈。”
薛崇簡毫無道理的這番話給王鎮透露出一個信息,那就是在李隆基才走后不久,一場有針對性的清洗似乎就已經開始了。
背后推手,大概是太平公主?
薛崇簡話語里透露出這是一場針對武韋的清洗,那這些人倒臺后,又會是誰上位?
李隆基如今不在長安,自己該怎么站隊?
薛崇簡側頭看著他,心里的厭惡忽而濃郁。
在他看來,他可以容忍王鎮好色,也可以理解王鎮聰明,更佩服王鎮在短短一個時辰內看清事情本質后的果斷。
他覺得王鎮事先應該沒得到任何風聲,自己只是策馬到他家門口讓王鎮跟過來殺人,王鎮就說好。
他跟過來后,自己只是隨手一指,王鎮居然真的立刻去殺了那人。
這廝不是粗莽,他分明看準了這就是一份投名狀。
薛崇簡心里驀地一陣發寒。
母親,王鎮,
他們是一類人。
但薛崇簡仔細想想,卻又覺得王鎮有些不同。
王鎮不知道薛崇簡這些復雜微妙的心理變化,見他一直盯著自己不說話,便主動道:“下官的劍鞘還留在里面,下官進去取一下。對了,尸首不要收拾么?”
“韋嗣立的尸首過會會送到西市街頭示眾,讓教坊使去做就是了。”
薛崇簡開口回答道,聲音有些干澀,他還記得自己看到那些詔令上的人名時猶豫了很久,但王鎮臉上似乎自始至終都是略帶一絲笑意的淡然。
王鎮對他拱拱手,提劍回到庭院中,一眾舞妓根本不敢逃跑,畏畏縮縮地站著,看到王鎮進來時頓時發出一陣尖叫聲。
公孫娘子還跪坐在那兒,神情有些木然。
王鎮在她面前蹲下,伸手去碰了碰她的臉蛋,公孫娘子下意識地顫了一下,側臉避開。
“今天帶你回去,好不好?”
公孫娘子緩緩抬頭看向他,又看看旁邊還趴在石桌上的尸體,一時間不知道是教坊司和王鎮的家哪個更可怕。
王鎮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氣,忽然擰了一下公孫娘子的臉蛋,她悶哼一聲,眼里的茫然和恐懼消失不見,轉眼間全成了羞惱之色。
她伸手想要推開王鎮的手,后者卻使壞似的又擰了一下,惹得她用方言低低罵了一句。
“那我下次來,你跳舞給我看,好不好?”
面對這當著自己面才殺過人卻又若無其事一般的男人,公孫娘子心里已經徹底雜亂,她從沒碰到過這樣的人,一時間,只知道在他的注視下低下頭,低聲道:
“好。”
......
“跟你相好的那個說話了?”
薛崇簡負手而立,看見王鎮走出來,譏諷道。
“下官只是吩咐她好生待著。”
“這時節,確實得安心待著,不要惹事。”
薛崇簡輕笑一聲,忽而道:“王鎮,殺人總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這時候殺人,殺得越多,樹敵越多。如果我現在只要你去殺一個人,然后你今天就可以回家了,你愿意么?”
“大王,但凡有詔令,王鎮奉命便是。”
“并沒有明詔。”
薛崇簡搖搖頭,回答道:“我只要你入宮調集萬騎,去掖庭宮殺了宜城公主。”
“只要殺了她,我就保你一路做到左羽林軍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