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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槐樹

  墨畫獨自走在通仙城的街道上。

  周遭人來人往,兩側坊市櫛比,車如流水,喧鬧不息,不過十年沒回來,整個通仙城,又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跟五品乾學州界這等大州界,自然沒辦法比,但在二品州界中,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繁華了。

  很多建筑都重建了,大多街道,已經變了樣,房屋也新了,很多檐壁款式,都十分精致。

  墨畫看著十分陌生,只能放開神識,憑借著記憶,隱約找著回家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墨畫便走到一個小院面前,抬頭看去。

  這是整個“繁華”的通仙城中,最不繁華,甚至可以說是最“簡樸”的院子。

  簡樸得和墨畫記憶中一模一樣。

  宅子外,擴了個院子,周遭籬笆圍著,院子里擺了幾張缺角的八仙桌,八仙桌前,搭幾個木凳。

  門前掛著個招牌,“柳記食肆”幾個字隨風飄搖。

  這是他娘親開的食肆,也是墨畫的家。

  墨畫心底一瞬間,仿佛有股暖流淌過。

  他腳步放輕,緩緩走進家里。

  此時不在飯點,院子里沒客人,安靜得很,只有柜臺前,一個熟悉親切,但又朦朧而陌生的女子身影,正在收拾著東西。

  墨畫眼角微潤,聲音清朗,柔和道:

  “老板娘,來碗牛肉面。”

  “好,要稍等下…”

  女子聲音溫婉如水,可話說到一半,她卻忽然一怔,覺得這客人的聲音有些耳熟,忍不住轉過頭一看,便見到了一個容貌如玉般白皙,又如清風般溫潤的少年。

  這少年有些陌生,但又有一股骨肉相連的熟悉。

  尤其是那張如畫般的臉,她這個做母親的,不知夢見過多少遍,不知牽掛過多少回。

  怕他餓了,怕他瘦了,怕他餐風露宿,怕他受人欺凌,怕他遭人冷眼,怕他不知何時回來,更怕他再也回不來,怕再也見不到自己這個孩子…

  淚水不知不覺,朦朧了雙眼。

  柳如畫顫聲道,“畫…畫兒?”

  墨畫心中微酸,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娘…我回家了…”

  柳如畫心中一顫,淚水溢滿了雙眼。

  幼時的院子里。

  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各式糕點,清甜的酒釀,全都是墨畫小時候最愛吃的。

  墨畫已經算是見過“大世面”了,在太虛門,尤其是在顧家吃年宴時,嘗過不少珍饈美味。

  但無論何時,他還是覺得,只有娘親做的飯菜最好吃。

  這既是因為柳如畫廚藝好,做的膳食本就好吃,同時也是因為這些飯菜里,蘊含著世間獨一無二的心意。

  這也是墨畫,時隔了十年,都不曾嘗到的味道。

  他心中溫暖,吃得香甜。

  柳如畫就坐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墨畫。

  他的兒子長大了,長高了,盡管面容還有一絲少年的稚嫩,但已經脫胎換骨,有了如白玉,如明月,如清泉般俊美的容貌和氣質,目光清澈,又透著深邃。

  通仙城的修士,常說他這孩子,是“仙童”下凡。

  但現在,這個下凡的“仙童”,已經長成了一個仙姿道骨的少年了。

  柳如畫看著墨畫,心中既歡喜,又后怕。

  她怕這一切,跟之前一樣,又是自己做的一個夢。

  一旦夢醒來,畫兒就又不見了。

  自己那個牽腸掛肚的孩子,更不知在何處,辛苦修行,艱難求道,歷經兇險殺機。

  自己除了牽掛,什么也做不了。

  因此柳如畫根本不敢眨眼,一雙溫柔的眸子,一直放在墨畫身上。

  哪怕這只是一場夢,她也想在夢中,多看自己的孩子幾眼,看著他長大,到底是什么模樣。

  就這樣,一直看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晚,火紅的晚霞,照進了院子,鋪在了地上。

  柳如畫回過神來,發現墨畫的身影還在。

  這一切不是自己在做夢,自己的兒子真的回家了,柳如畫臉上露出真心的笑容,內心更是喜不自勝。

  娘倆坐在院子里,聊著乾州求學的瑣事和趣事。

  一直到夕陽落山,院子外傳來腳步聲,一道渾厚的男子聲音響起:

  “這個點怎么打烊了,來客人了么…”

  墨山扛著一只裝著妖獸骨肉的儲物袋,走進院子,抬頭就看到了正在大快朵頤的墨畫。

  墨山有一瞬間的失神,恍惚間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周遭的景象,模模糊糊,也都有些不真切了。

  待定了定神,看清四周,又看了看墨畫,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墨山的臉上,頓時泛起喜色。

  但他為人沉穩,也不太善表達,只是沖著墨畫點了點頭,道:

  “回來了?”

  墨畫笑了笑,點頭道:“嗯。”

  墨山松了口氣,仿佛肩上的擔子,心中的牽掛,都輕了許多,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之后一家三口,就圍坐在院子里吃飯。

  這一幕,跟墨畫小時候一樣。

  只不過,此時的墨畫,已經不再是那個靈根一般,修為低下,只能畫幾枚陣紋的小散修了。

  “我每年都寄信回來,爹,娘,你們沒收到么?”墨畫一邊吃著牛肉,一邊喝著果酒,一邊開口問道。

  “收到了,你娘都好好收著,沒事就拿出來看一眼…”墨山道。

  “那你們沒給我回信么?”墨畫問道。

  他在太虛門里,年年寫家書,年年等回信,結果一封都沒等到。

  墨山微怔,輕輕嘆道:“你娘…不讓回…”

  墨畫一愣,“為什么?”

  墨畫看向娘親柳如畫。

  柳如畫眉眼間有些欣慰,又有些黯然,柔聲道:

  “你能拜入乾州的大宗門修行,將來前途無量,以后若是…能謀個堂皇的出身,便不必理會我們,我和你爹…不想拖你的后腿…”

  散修出身,多少有些不光彩。

  很多散修天賦好,有了前途之后,為了與不光彩的過去“切割”,便將自己的姓名和出身都改了,改頭換面,以求飛黃騰達。

  因為真正的世家子弟,往往都對散修心生鄙夷。

  很多歧視,嘴上不說,但在心里卻根深蒂固。

  將來若要議親,“散修”這兩個字,無疑等同于“泥腿子”,出身低鄙,十分不招人待見。

  而若是要入贅世家,那自然而然,也要與這個出身,徹底隔絕。

  正因為有這些顧慮,柳如畫才忍著思念之苦,不愿給墨畫寫家書。

  她不想拖累墨畫。

  墨畫心中感動,又十分酸澀。

  他嘆了口氣,輕聲道:

  “爹娘,你們放心,在宗門里我人緣很好,大家都喊我‘小師兄’。”

  “宗門之外…”墨畫目光傲然,“即便天才再多,也向來只有我看不起別人的份,沒人敢看不起我。”

  “四宗八門十二流,乾學天驕如林,在我面前,也沒一個能抬得起頭來…”

  墨畫神情堅毅,甚至帶著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氣。

  墨山和柳如畫張大嘴,神情有些震驚。

  他們沒想到,自己這孩子,外出去大州界求學游離了一遍,竟然也學會說大話了。

  明明他小時候,又誠實又謙遜。

  若單純只說天賦好,人緣好,柳如畫二人倒不意外。

  畢竟墨畫從小,就白皙可愛,人見人愛,在通仙城里,沒人不念他的好。

  但讓乾學所有天驕,都抬不起頭…實在吹得太離譜了。

  乾學州界,那可是五品的大州界。

  五品州界里的修士,得是何等修為?

  世家和宗門的臺階得有多高?

  他們培養出的弟子,靈根得有多好,天賦得有多驚人?

  恐怕真得是仙人下凡,才能壓得住他們一頭吧…

  柳如畫看著墨畫,神情有些復雜。

  墨畫有這種“自信”的氣度和傲氣,她心中欣慰。

  她也知道,墨畫說這種大話,是為了安慰他們,心中感動。

  但同時,她也深感擔憂:

  “這孩子,外出求學這么多年,也不知到底都學了些什么,不能光學會吹牛了吧…”

  柳如畫和墨山對視一眼。

  墨山也有些擔心,便小聲試探道:“畫兒,你現在的修為,到哪了…”

  墨畫嘴里隨意道,“筑基后期了。”

  “筑基…后期…”

  墨山夫婦二人,神情震動。

  大黑山州界,是二品州界,州界內的通仙城修士,修為最高,也不過筑基。

  這在二品州界,就是頂天的修為了。

  而因為通仙城是小地方,曾經修為最高的錢家老祖,也不過筑基中期。

  盡管近十年來,通仙城發展迅速,突破筑基的人多了些,也吸引了不少外來筑基修士入駐。

  但筑基后期修士,仍舊是鳳毛麟角。

  僅有的幾個,還都是外來的。

  而現在,他們的兒子,墨畫,求學十年,就直接從筑基初期,升到了筑基后期。

  這等修行速度,在他們眼中,簡直不可思議。

  柳如畫看了一眼丈夫墨山,欲言又止。

  墨山放開神識,感知了一下墨畫身上,浩瀚深沉,但又不可捉摸的修為,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墨畫現在具體什么修為,墨山感知不出來,但那股深邃的氣息,修為絕不可能低。

  憑他常年獵妖,培養出的敏銳嗅覺,還有這么多年,識人看人的經驗,大抵不會有錯。

  意識到這點,墨山心中便有些駭然。

  十年,筑基后期。

  這就是大州界,大宗門的底蘊么…

  這放在通仙城,別說筑基初期,修到筑基后期,便是十年內,能從煉氣一層,修到煉氣九層,都是了不得的天才了。

  至此,墨山對墨畫成為五品州界大宗門弟子這件事,才真正有了幾分篤定。

  放在此前,他雖然也信,但偶爾也會自我懷疑,不太真的敢相信。

  畢竟那可是五品州界,與通仙城懸殊實在太大。

  從二品地界,入五品宗門,不啻于一步登天了。

  但現在不一樣了,不管怎么說,墨畫的修為,是實打實的。

  沒有什么比修士的修為,更具有說服力的了。

  盡管說什么“四宗八門十二流,乾學天驕如林,在我面前,也沒一個能抬得起頭來”這種話,肯定多少有些吹噓的成分,但墨山也不在意了。

  畢竟只花了十年,就能修到筑基后期,有這個境界和修為,把牛皮吹破了,都沒人會質疑。

  墨山長長松了口氣,因墨畫的修為,而心生自豪。

  但他不知道的是,墨畫的修為,其實是他在太虛門中,最不值得稱道的東西。

  不僅不值得稱道,反而是最拖后腿的…

  太虛同門弟子里,找一個比墨畫修為差的,跟找一個比墨畫陣法強的…都很難。

  另一旁的柳如畫,欣喜之余,又有些心疼。

  十年修到筑基后期,不用想也知道,墨畫在宗門的修行,必定十分勤勉,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能有如今這等修為和實力。

  一想到這里,柳如畫莫名就覺得墨畫瘦了,便溫聲道:

  “想吃什么,就跟娘說,娘親做給你吃,給你好好補補。”

  墨畫點頭笑道:“嗯。”

  之后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吃飯。

  墨畫也順便問了問通仙城的事。

  墨山只道一切都好,“獵妖的行當,早已步入正軌,煉器行和煉丹行,也能賺不少靈石,整個通仙城,已經煥然一新,很多宅子也都重建了…”

  墨畫有些意外,“那我們家,沒重建么?”

  墨山笑了笑,“你娘舍不得…”

  “舍不得?”

  “嗯,”墨山點頭,“你娘說,這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她舍不得拆,你在外求道修行,又不在家,她看著這個院子,就能想到你小時候,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的樣子,”

  “還有你小時候學身法,學隱匿,還總是問她,能不能看到你…”

  柳如畫臉色微紅,但卻神情懷念。

  墨畫也覺得心生溫暖,又問娘親:

  “這個食肆,還忙么?”

  柳如畫搖了搖頭,“膳食的事,主要靠酒樓,也都是小富,還有你姜姨他們在打點,我只研究膳方,只是這個食肆,我特意留著,做個念想。”

  “平日里,客人也不多,大多都是俞長老這些老熟人,過來喝酒聊天,因此也不算忙碌。”

  墨畫點了點頭,這才放心。

  他又轉過頭,將整個小院盡收眼底,心中有些惆悵和溫馨。

  忽然,墨畫神情一愣,看到了一個,他自回家之時,便一直忽略掉的物事。

  墨畫指向小院前的一株大槐樹,頗有些不可思議道:

  “娘,這大槐樹,是哪來的?”

  柳如畫循聲望去,回憶了一下,緩緩道:

  “我記得是…你離家去乾州求學的第二年,有一個古怪的客人,來食肆吃飯…”

  “古怪的客人?”

  “嗯,”柳如畫形容道,“是位老先生,臉色木木的,容貌陌生,沒什么表情,到了食肆,點了一桌子酒菜,還有很多松子。”

  “可奇怪的是,桌上的酒菜,他一口沒動,卻一直磕松子,磕了很久很久,既不說話,也沒表情,只是看著背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孤單。”

  “嗑完松子后,他便離開了。”

  “次日,他坐過的地方,便長出了一棵槐樹,而且越長越大,越長越快,沒過幾日,便長成了一棵大樹,枝葉茂盛。”

  “俞長老他們,都說這樹有些邪門,建議我們要不砍了,要不就搬家。”

  “我沒同意,我總覺得,這大樹似乎有靈性,還能遮風擋雨,每次坐在大樹下,都覺得很安心…”

  墨畫轉過頭,怔怔地看著枝葉茂密,蔥郁如蓋,遮蔽著整個小院的大槐樹,既是感動,又是感激,心中喃喃念道:

  “傀爺爺…”

  入夜,小屋里。

  一床一桌,陳設簡單整潔,一盞溫黃的燭光,在屋中搖曳。

  墨畫坐在桌前,神色懷念。

  這是他小時候的臥室。

  曾經,他就是趴在這張小桌子上,看書,修行,學道,練習師父教的陣法。

  燈盞里的明火陣,是他學會的第一副陣法。

  一切都從一副明火陣開始。

  如今,他還是趴在這張桌子上,看書,修行,學陣法。

  只不過,如今他再看的書,再學的陣法,已經比當初那個“小陣師”,要高深太多了。

  墨畫心中感慨萬千,片刻后靜下心來,例行研究陣法。

  研究了一會陣法后,墨畫又取出紙筆,為自己的修行,做之后的規劃。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這是他爹墨山,小時候就教他的,他一直謹記在心,遇到什么事,都會在心里謀劃,推衍,未雨綢繆。

  接下來,他要做的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結丹!

  靈力結晶,氣海凝丹。

  這是修士修行之路上,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大檻。

  也是底層修士,步入修界中層,達成身份躍升的一次契機。

  在二品州界,金丹是傳說。

  在三品州界,金丹是老祖。

  在四品州界,金丹是高層。

  即便是在五品州界,金丹也是各大世家,各大宗門的中堅力量,有資格被奉為客卿,甚至是長老。

  修士一旦結丹,不但境界提升,修為深厚,壽元大副增加。

  而墨畫走的,是神識證道之路。

  一旦結丹,原本就強大的神念,也能通過古老而玄妙的天衍訣,再經歷一次更為深刻的蛻變。

  “金丹…”

  墨畫的眼眸,倒映著明亮的火光,顯得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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