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老先生剛想和墨畫說什么,門外便傳來腳步聲,滿頭黑發,面堂紅潤,但眉頭緊皺的太虛掌門走了進來。
看到墨畫在屋內,太虛掌門明顯有些意外。
墨畫連忙站起來行禮,“掌門好。”
“嗯,好。”太虛掌門對墨畫的態度很溫和。
“大狗我之前還回去了,但您不在,就替給您拴在了書閣前。”墨畫道。
太虛掌門神情微妙起來。
他有些想不明白。
好好一只桀驁不馴的異獸,怎么到了墨畫這孩子跟前,真的跟只看門的大狗一樣…
真的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好。”太虛掌門心事不顯,表面上只微微頷首道。
荀老先生看了太虛掌門一眼,便拍了拍墨畫的肩膀,“今天就學到這了,你先回去吧。”
墨畫也知道,荀老先生應該和掌門有事相商,所以恭敬地行了一禮,“老先生,掌門,弟子先行告退了。”
之后墨畫退去。
荀老先生起身,將墨畫畫完的陣法,一張又一張,仔仔細細收好。
太虛掌門在一旁默默看著,心中忍不住道:
“不愧是老祖,真沉得住氣,都這個時候了,還有閑心教弟子學陣法…”
墨畫這孩子的待遇,說是老祖的親兒子都不為過。
待荀老先生收拾好桌案,兩人便說起了正事。
“乾學閣的會議,已經定下了,論劍大會提前,名額放寬,宗門位序,從這一次大會開始,就要變動…”
“早就知道要改,但沒想到,這次真的要動手了…”
太虛掌門將一枚玉簡,放在桌上,呈給了荀老先生。
“這次乾學閣會的事項,四大宗他們早有準備,但太阿門,沖虛門還有我太虛門,包括一些與四大宗不和的宗門,都是最后才知道的,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主動權,本來就握在別人手上,我們即便反對也沒用…”
荀老先生拿起玉簡,略微掃了一眼,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吃驚,而后他轉過頭,看向太虛掌門:
“你想怎么做?”
太虛掌門頓時感覺壓力很大,但荀老先生問了,他也只能硬著頭皮開口道:
“我已經盡力安排下去了。”
“這次論道大會,至關重要,因此獎勵給弟子的功勛,比之前加了四成。”
“能參加論劍的,已經早早安排道法長老,帶著他們去煉妖山,磨合戰術了。”
“其余丹陣符器,也都挑選了本屆優異的弟子,由宗門長老親自指導,務必能在論道大會中,拿下一定的名次,穩住太虛門的位序…”
“宗門其他瑣碎事務,也都暫時停了,一切都為此次論道大會讓道…”
太虛掌門說得井井有條。
荀老先生微微頷首。
太虛掌門說完,嘆了口氣,“只是,這次的檻,恐怕沒那么好過。”
他指了指玉簡,“四大宗的這幾招,看似只是正常的章程變動,但一招一式,都插在命門上。”
“太虛門還稍微好點,但對太阿門和沖虛門而言,那就兇險異常了…”
“論劍提前,意味著準備的時間更少了,而他們斡旋的機會,也不再有。”
“名額放寬,對本就人手不足的他們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而這一屆論道,就要開始定名次。”
“以目前的情況看,且不說太阿門和沖虛門,便是我太虛門想保住‘八大門’的位序,都十分勉強…”
提到“位次”的事,太虛掌門神情凝重。
“八大門若是保不住位次,一般來說,是滑落到‘十二流’…”
“但我細細想來,又沒這么簡單。”
“八大門雖然實際,位居十二流之上,但在名義上,兩者是平等的,不分高下。”
“而進十二流,要有修道‘特長’。或是劍法,或是道法,或是宗門內丹陣符器,造詣深厚…”
“我太虛門底蘊還行,但真要論‘特長’,未必比得上這些現有的十二流宗門。”
“若從八大門跌落,十二流又沒位子,那…便是直滑落到乾學百門里,都是有可能的。”
“修道如逆水行舟,修士如此,宗門亦是如此。”
“一旦跌落,便是萬丈深淵。對后面的宗門收徒,乾龍份額,宗門聲名,都大有影響。”
“這樣一惡性循環,再想爬上來,怕是難如登天了…”
太虛掌門深深嘆息。
他已經預料到最差的情況了。
萬一太虛門,真在他手里保不住位次,從“八大門”中跌落,最終泯然于乾學數千宗門之中。
那他可真就是“青史留名”的掌門人了。
是太虛門衰敗的“奠基人”。
即便如此種種,其實跟他沒太大關系,但這個鍋,他不想背也得背上了。
太虛掌門心里發苦。
他原本的想法,是在閑適的太虛門,落得個清閑,修身養性,卻沒想竟還能攤上這檔子事。
宗門危亡,這么重的擔子,突然兜頭就壓了下來。
這世上的事,果真是禍福難料啊…
太虛掌門心事重重,說完之后,轉過頭就見荀老先生神色平靜,沒有一點特殊的反應,不由詫異道:
“老祖,您…”
荀老先生抬眸,淡淡看了太虛掌門一眼,道:“你留個名額給我。”
“名額?”太虛掌門微怔。
“嗯,論陣的名額。”荀老先生道,而后又看了太虛掌門一眼,溫和道:
“放心吧,你盡力而為,即便我太虛門真的形勢不利,逐漸落敗,也是我這個老祖謀劃不周,怪不到你身上…”
太虛掌門苦笑。
老祖能這么安慰他,他心里很感激,但現在推這個責任,也沒什么意義。
可他心中,同樣十分疑惑。
老祖的事,按理來說不該過問,但此時情況特殊,他終究是沒忍住問道:
“您…要這個名額做什么?”
荀老先生只淡然道:
“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而后荀老先生不再說什么,神色平靜地開始喝茶。
太虛掌門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
此后太虛門的氣氛,驟然緊張了起來。
似乎大家都知道,這次論道大會,意義非同尋常。
慕容彩云,上官旭這屆筑基后期子弟,為了迎接接下來的論劍大會,更是天天獵妖,磨合戰術,培養彼此間的默契。
墨畫這屆筑基中期弟子,因為不需要去參加論道大會,倒沒那么忙碌,但弟子間的氣氛,還是有些凝重。
尤其是一些家世好,背景深,從族中知道內情的弟子,心念太虛門的處境,更是有些憂心忡忡。
宗門利益,與他們這些弟子息息相關。
他們可不想,入門的時候,費盡千辛萬苦,入的“八大門”。
結果一到畢業,就成了普普通通的“乾學百門”的弟子了。
只是他們才筑基中期,雖然心急,但也幫不上忙。
墨畫還是在練陣法。
不過論劍大會先開,而且論劍的名次權重,比其他論道大會,高了一截。
墨畫考慮了一下,便去找荀老先生,問道:
“老先生,我能參加論劍大會么?”
他覺得自己應該也能幫上點忙。
荀老先生一怔,立馬搖頭道:
“你才筑基中期,湊什么熱鬧…”
可他話沒說完,突然記起,墨畫這個筑基中期,似乎并不是尋常的意義上的筑基中期。
尤其是想到墨畫的“戰績”:
道廷司記錄里,那一連串被緝拿在案的“兇惡”的罪修,行事殘酷的邪修。
還包括了“火佛陀”這等殺人如麻的魔頭。
更別說,之前派人去通仙城打探到的,那令人幾乎難以置信的,布大陣,殺大妖的“豐功偉績”…
荀老先生看了看眼前白凈乖巧的墨畫,很難將這些事跟他聯系到一起。
可通仙城的“傳聞”不好說,道廷司的記錄,卻不會有假。
這里的大部分事,很可能就是事實。
荀老先生沉思了片刻,還是搖頭道:“論劍大會,沒這么簡單。”
墨畫不解。
荀老先生看著墨畫,耐心解釋道:
“你靈根不行,功法的品階受限,所修的靈力周天數本就比別人少,靈力自然低微。”
“再加上修為還只有筑基中期,至少在靈力方面,比起那些筑基后期乃至筑基巔峰的乾學天驕,差了不只一截。”
“而論劍大會,是要比很多場的。你這微薄的靈力,根本經不起消耗。”
“一旦靈力用完了,你手段便是再多,也施展不出來,到頭來也只能認輸。”
荀老先生說到這里,目光微微肅然:
“我知道,你能在外面混得如魚得水,跟那些罪修,邪修和魔修打交道,手里必定有不少底牌。”
“但你要清楚,明里和暗里,是不一樣的。”
“外出做事在暗,你的手段藏著掖著,會有奇效。”
“但論劍大會在明,萬眾矚目,那么多人看著,你的底牌露一次,便會被所有人盯上。”
“別人會事先準備,反過來算計你,針對你。”
“更何況論劍大會要打那么多場,你底牌便是再多,打一場露一張,早晚也會被人扒得干干凈凈。”
“比到最后,你的手段全被人看穿了,還怎么打?”
墨畫神色凜然,但他同時也有些疑惑,問道:“老先生,其他宗門天驕,他們也有底牌吧,他們就不怕暴露么?”
“他們與你不一樣…”荀老先生道,“他們的底牌,歸根結底,無非都是修為境界,上乘道法…”
“這是硬實力,即便暴露了,想正面勝他們,也并不容易。”
“可你不一樣了,你的那些底牌,能讓人看么?敢讓人看么?甚至你都沒給我看…”
荀老先生默默看著墨畫。
墨畫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
荀老先生也沒追究下去,而是繼續道:“所以,你手段雖多,但修為根基太淺,十分怕人針對,想要取勝,就一定要將底牌藏好。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用。”
“此次論劍大會,你貿然去參加,即便能幫上一點忙,但也意義不大,甚至很有可能,得不償失…”
荀老先生語重心長道。
墨畫神情嚴肅,點了點頭。
老祖不愧是老祖,看問題果然很深遠。
這也給他提了個醒。
自己靈力低,怕被人消耗。
自己底牌多,但怕人針對。
假如將來,自己真的要站到萬人的目光下,那就要想辦法,解決這種種弊端。
自己的底牌,也要合理安排。
輕易不動用,但一旦要用,就要一錘定音,決出勝負。
最好還能不讓別人看出端倪。
這些他事先都沒有太仔細地考慮過。
“老先生,我明白了。”墨畫點了點頭。
荀老先生欣慰地點了點頭,寬聲道:
“我說過了,你將陣法學好,就是幫了最大的忙了,其他的事,不必操心,更何況…”
荀老先生拍了拍墨畫的肩膀,“…也不要小看你的師兄師姐,他們雖說比四大宗頂尖的弟子差了些,但也都是各家各族的天才,能入我太虛門,天資能力都是上等的,你放心好了。”
墨畫點頭道:“嗯!”
大概半個月后,乾學州界,自宗門改制之后,意義重大的第一屆“論劍大會”,便開始了。
這是一場盛事。
四大宗及其背后的幾大世家,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全力舉辦此次論劍大會,不僅規模空前,排場盛大,便是前來觀禮的修士,也比以往更多。
乾學州界,諸多仙城中,一時人山人海,車如流水,馬如游龍,靈獸星羅,飛舟遁空,熱鬧非凡。
墨畫很想去看。
程默他們,也想拉著墨畫一齊去湊熱鬧。
但荀老先生不同意,他讓墨畫收心猿伏意馬,安心學陣法。
墨畫也知道輕重緩急,因此當整個乾學州界,一片喧騰的時候,他仍舊一個人,坐在弟子居里,默默將那些二品十九紋巔峰中,最難的那些陣法,反反復復,畫了一遍又一遍。
就在這樣,喧鬧與平靜交織的狀態下。
論劍大會落幕了。
不出意外,太阿門和沖虛門慘敗。
他們核心弟子,被道廷司查胭脂舟,幾乎一并掃掉了。
剩下一些弟子,獨木難支,便是拼了命,也很難跟四大宗,其他八大門,十二流,乃至乾學百門中,一些頂端的宗門爭鋒。
再加上,這次論劍大會擴充了名額,對他們更是雪上加霜。
這意味著,他們幾乎是用“替補”加“炮灰”弟子,去跟其他宗門的“主力”,還有“替補”來比。
這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根本沒的打。
因此太阿門和沖虛門,幾乎成了這次論劍大會,最大的輸家。
太虛門反倒還好,按論劍的名次,勉強排在了八大門的第七位。
原本,他們是常年倒數,如今反倒稍稍進了一位。
而且,這還是在宗門改制,面對各大宗門有意無意的針對和圍堵下,頂著極大的壓力,拿下的名次。
慕容彩云這屆弟子,幾乎是咬著牙,硬拼到了這個地步。
甚至剛比完,包括慕容彩云在內的不少弟子,便因靈力過耗,經脈枯竭倒下,被送去丹室療傷了。
太虛掌門既欣慰,又感慨。
“都是好孩子啊…”
長老居中,太虛掌門和荀老先生對坐。
太虛掌門感嘆道:“我是世家出身,天才見的多了,深知有些時候,靈根上上品的弟子,并不見得多好。”
“靈根夠用就行,反倒是心性,難能可貴。”
“這些弟子,在如此關頭,能頂住壓力,竭盡全力,為我太虛門爭得顏面,保住了名次,無論天賦如何,都是可造之材,將來可堪大用…”
荀老先生點頭道:“不錯,這些孩子,將來若是想進內門,就放寬些要求;若是有家族牽掛,不想留宗,那就額外送一門內門的傳承;其他也視情況,給些優待…”
太虛掌門點頭,“好,我這便吩咐下去。”
隨后他又心有戚然,嘆了口氣,“這次,太阿門和沖虛門,可就慘了。”
論劍大會失利,他們的名次,早已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這件事,雖然早有所預期,但當它真正發生了,還是讓人渾身冰涼。
而三門同氣連枝,多少有些同病相憐。
相較而言,太虛門如今的處境,倒是好上不少。
但這也只是相對而言,并不意味著,此后便高枕無憂了。
第七和第八,都是末尾。
而接下來,還有論器,論丹,論符,論陣四樣要比。
若是太虛門穩住了,興許還能“茍”住目前這個名次,哪怕滑到第八,那也是八大門。
可一旦出了點差池,沒穩住,那名次…可真就不知道是多少了。
情況根本不容樂觀。
太虛掌門還是有些惴惴不安。
雖說這丹陣符器的論道,權重比不上論劍,時間也不算長,規模也沒那么大。
但畢竟要論四場,變數太大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太虛掌門轉頭看了眼荀老先生,卻見荀老先生,仍舊氣定神閑地在喝茶。
太虛掌門心中無奈。
這位老祖,當真是胸懷若谷,到了這個地步,還一點不著急。
他到底是怎么沉得住氣的?
荀老先生似乎看穿了太虛掌門的心思,為他斟了杯茶,淡然道:“人事已盡,接下來就是聽天命了,急也沒用,喝茶。”
太虛掌門只能恭敬地接過茶杯,喝了一口。
口中不知是苦是甜,沒有滋味。
荀老先生依舊默默喝茶,但他的眼眸最深處,卻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期待和鋒芒。
沒人知道,他鑄了一柄“寶劍”。
他現在在等。
等著這柄鋒芒璀璨,足以震撼整個乾學州界的寶劍,出鞘的日子。
此后,論道大會,一場接一場按部就班地舉行。
終于,兩日后,便是論陣大會了。
這也意味著,這屆論道大會,即將最終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