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柄得自血色漁村的斷劍,之前墨畫沒取出來過,也沒上交宗門,主要是因為來歷有些說不清。
而且斷劍之上,還存有“太虛神念化劍”的因果,他還想留著研究研究。
一旦上交,就什么都沒了。
只是神念化劍真訣,除了基礎的“化劍式”,其他更高明的劍式,都需要深厚的劍道底蘊,需要高人點撥修行的關竅才能領悟,根本不是他看幾眼就能看明白的。
墨畫之前研究了幾遍,一無所獲,便暫時放下了。
后來事情太多,他就給忘掉了。
他身上秘密也太多了,來歷不明的東西也有點多,多這一件不多。
這柄斷劍,自然而然就壓箱底了。
如今得了水獄禁匣,通過上面的道獄“禁圖”,知道了“神魂出竅”的路徑,墨畫這才又想起這柄斷劍。
墨畫摸了摸這柄古舊的,歷經苦戰后斷裂的殘劍,心中有些唏噓。
這柄劍的主人,應該是太虛門的前輩。
能將神念化劍,修到如此地步,當年必然也是驚才絕艷的天之驕子。
從斷劍因果中,推衍出的寥寥幾副景象可以看出,這位前輩少年之時,渾身劍氣凝練,劍意湛然,透著驚人的威勢,必然對劍道鉆研極深,是出類拔萃的劍道天才。
墨畫嘆了口氣。
“這樣驚才絕艷的前輩,本命劍也折斷了。”
“也不知他人怎么樣了?”
“本命靈劍折斷,必然元氣大傷,道途受損…”
一念及此,墨畫心中一驚,“這位前輩不會…已經隕落了吧?若果真隕落了,那他的尸骨,應該埋在后山?”
墨畫莫名有些傷感。
“若是以后有機會,可以去后山看看,想辦法將這柄斷劍物歸原主…”
畢竟對劍修來說,劍就是第二條性命,劍與劍修,生則同戰,死則同葬。
如此也算償還了這位前輩,冥冥中贈自己神念化劍之法的恩情。
墨畫點了點頭。
隨即墨畫又尋思道:“這位前輩,名字好像叫‘軒兒’?”
這是長輩稱呼晚輩的名字,墨畫這么叫著,覺得不太恭敬,便在心中默默道:
“軒前輩。”
墨畫記下了這個名字,而后開始正式琢磨劍訣。
“驚神式”,是太虛神念化劍真訣,在化劍式的基礎上,更進一階的劍式。
墨畫又推衍了一遍斷劍的因果,將“軒前輩”少年之時,學習神念化劍·驚神式的過程,又重新看了一遍。
這次再推衍,斷劍之中的景象都暗淡了幾分,聲音也更斷續。
顯然斷劍上的因果,在慢慢消退。
而推衍因果,加劇了這個過程。
墨畫只推衍了一遍,便不敢再算了,害怕斷劍上的因果徹底消散,只將看到的畫面,聽到的聲音,牢牢記在心里,而后便珍而重之地,將斷劍又收進了納子戒。
因果之中,有關“驚神劍”的影像和聲音,與之前別無二致,甚至更模糊了一些。
但如今的墨畫,卻今非昔比了。
之前他看不明白。
但現在掌握了化劍式,明白了“神魂出竅”的原理,再回想起因果中的種種畫面,墨畫心里便漸漸有了明悟。
太虛神念化劍,化劍式為基礎。
以“神魂”的理論看來,所謂化劍式,本質上是化生劍的“心相”。
意即,心中有劍。
而驚神式,是在化劍的基礎上,將劍的“心相”,融入“神魂”,從而凝練出蘊含神魂之力的,真正可殺伐的“劍意”。
驚神劍,以凌厲無比的磅礴劍意,震懾他人乃至一切邪祟,令其心生驚恐,不戰自畏。
這和水獄門的七魄血獄瞳術中,將刑獄的心相,融入神魂,養煞氣入魂的法門原理,如出一轍。
只不過兩者鉆研的大道迥異,一為劍道,一為刑獄,具體的應用也大相徑庭。
“驚神劍式…”
墨畫閉目打坐,神識沉入識海。
識海之中,他的神念化身睜開了雙眼,與此同時,開始凝聚神念,在手中顯化了一把粗糙的劍器。
“這便是我心中,劍的‘心相’…”
墨畫嘆了口氣,有些無奈。
好寒酸…
雖然看著金光閃閃,但形制太簡樸了,只是一個原始的“劍”的雛形。
“算了,湊合著用吧…”
墨畫搖頭。
半路修劍道,也不能要求那么高。
而后他按照從斷劍之中推衍出的驚神劍的法門,正式開始修煉劍訣。
將自身對劍道的感悟,融入“心相”。
將此劍的“心相”,刻入神魂。
與此同時,按照驚神劍的劍訣,一遍遍淬煉神魂,激發劍氣,使神魂與心相合二為一,融合為真正的“劍意”。
神魂的手段,無形無質,玄之又玄。
但對本就精通神念之道的墨畫來說,操縱自身意識,進行諸般變化的過程,反倒是輕車熟路。
墨畫能感覺到,自己的神念之劍,在一點點融入神魂。
這個過程,伴隨著一些痛楚。
而這絲痛楚,也讓墨畫對自身命魂和七魄的感知,更為清晰。
他感覺到,自己的神魂,在被劍訣淬煉。
而幾經淬煉之后,墨畫神魂之中的劍意,也一點點散發出了一股莫名驚人的氣勢。
凜冽的劍意,令人心驚。
墨畫的目光,也逐漸鋒利。
他身上蘊含劍意的威勢,也在一點點攀升…
可攀升了一段時間,很快就停住了,再也難有寸進。
似乎只能到此為止了…
即便他再怎么以“驚神劍式”,淬煉自己的神魂,融合自己的劍意,但劍招的氣勢,卻再也攀升不了了。
墨畫隱隱有種感覺,這就是自己目前的極限了。
他睜開眼,取出一枚鏡子,照著自己乖俏清秀的面容,而后目光凝聚,催動“驚神劍式”。
透過鏡子,他能清晰看到,自己的目光在一點點變亮,與此同時,眼眸中帶著劍意的鋒芒,令人難以直視。
但也僅此而已。
比起水閻羅的瞳術,遠遠不如。
至少水閻羅施展瞳術時,雙目血紅,如浸著血水,內有妖魔怪狀的存在瘋狂嘶吼,帶有極濃烈的煞氣。
無論威勢,還是效果,都比自己這個劍道“瞳術”強太多了。
“連水閻羅都不如,那怎么行…”
墨畫托著下巴,開始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思來想去,墨畫覺得,只能是兩方面的原因:
一個,是劍道底蘊。
另一個,是出竅方式。
主觀神識,以客觀外物為基礎。
換言之,“劍意”要以劍道的底蘊為基礎。
劍道底蘊,指的是劍修從小到大,傾注在劍道上的心血。
包括常年累月的學劍,練劍,比劍,對劍法的磨練,思考,感悟等等,匯聚在一起的一種劍道經驗。
這些都不是憑空來的。
是劍修經年累月,辛苦磨練出來的道,是自身的劍法技巧,心得和感悟的融合。
這個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墨畫顯然沒有。
而且,這個也不是突然能“頓悟”出來的。
頓悟是建立在長時間的實踐和思索中的。
就像他天天畫陣法,不停思索陣法的道理,將來某一天,才有可能在陣法上有“頓悟”。
但一個不學陣法的人,是頓悟不了什么陣法的。
同樣,一個不練劍的人,也是頓悟不了劍法的。
墨畫在進乾學州界之前,幾乎沒碰過劍,從小到大,也沒學過半招劍法,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劍道上的技巧,經驗和心得上的底蘊。
他的劍道基礎,是極差的。
這也就決定了,他修出的“劍意”必然也是薄弱的,蘊含劍意的瞳術,威力自然不如人意。
這是其一。
此外,還有一點,就是出竅方式。
斷劍的主人,也就是那位“軒前輩”,用的是“借劍出竅”的手段。
即劍意出竅后,附著在劍上,既增幅了劍氣的威力,也增強了劍意的殺氣。
不唯軒前輩,太虛門之前的歷代劍修,可能用的也都是“借劍出竅”的手段。
問題也恰好還是在這個“劍”上。
墨畫沒有靈劍。
他劍道基礎薄弱,御的是“自爆式”的靈劍,沒有其他劍修那種,一直溫養,心有靈犀,將來用作法寶的本名劍。
因此,他也沒辦法借劍出竅。
劍意不行,瞳術威力不行。
少了劍器的增幅手段,威力又進一步下降。
如此一來,這個太虛驚神劍式,憑空少了很多威勢,反倒就顯得有些雞肋了。
但墨畫又有些不甘心。
神念化劍,只有這點威力怎么能行?
“可怎么辦才好?”
墨畫皺眉苦思,想了半天,沒有頭緒,有些頹然地向后躺在蒲團上,一雙眼睛怔怔地盯著屋頂。
一個是劍法,一個是瞳術…
劍法注重劍意,借劍出竅。
瞳術蘊養煞氣,借目出竅。
現在自己舍了煞氣,換成劍意,借目出竅。
沒了煞氣的威懾,沒有凌厲的劍意,也沒有借劍器的增幅,等于是把這兩樣法門的優勢都給摒棄了,反倒將自身劍道的劣勢,發揮到極致了…
“以后耐著性子,一點點練劍?”
墨畫搖頭。
太慢了。
劍道基礎,講究水滴石穿的磨練,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練就的。
更何況,從現在開始練,等到劍道有所小成,這招驚神劍能夠發威,已不知要到猴年馬月去了…
“得想點辦法…”
“遇事不能死板,要知變通。”
“世間萬法,變化萬千,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墨畫繼續沉思道。
自己現在,等于是借水獄門七魄血獄瞳的“出竅法”,來施展驚神劍。
假如驚神劍足夠強,倒是沒什么問題。
但自己現在劍道基礎弱,驚神劍不夠強。
那就暫時還不能丟掉七魄血獄瞳術原本的框架。
“那就…”墨畫靈光一閃,“將驚神劍式,融進七魄血獄瞳的瞳術框架里?”
“可怎么融?”
墨畫繼續皺眉冥思。
驚神劍修劍意,借劍出竅;血獄瞳養煞氣,借目出竅。
首先,自己不是劍修,“借劍出竅”這個手段,可以直接忽略掉。
那就只剩下,修劍意,養煞氣,以及…借目出竅。
這樣一來,就成了融劍意和煞氣,借雙目出竅?
劍意不強,那就用煞氣來湊…
同時以堂堂正正的太虛劍意,來中和刑獄之道中陰森的煞氣?
墨畫心中一跳,目光越來越明亮。
“似乎…可以試試?”
墨畫猛然坐起身來,又將水獄禁匣取出。
思路有了,接下來就是具體怎么做了。
如何將驚神劍的劍意,和水獄門的刑獄之煞,融合在一起?
墨畫思索半天,忍不住又撓了撓頭。
一個傳承的是劍訣,一個傳承的是禁圖。
兩者完全不搭邊,怎么融到一起去?
“果然有些事,想起來容易,具體做起來就難了…”
墨畫心中嘆道。
他又將因果影像中,軒前輩修煉“驚神劍”的過程回憶了一遍,而后瞪著一雙大眼睛,怔怔地盯著水獄禁匣看。
劍,牢獄,刑具,罪人…
鬼使神差之下,墨畫心中猛然一跳。
劍,是殺傷之器。
殺人傷人,便會有煞。
刑獄是懲治罪人。
那用劍,代替刑具,來懲治罪人,不剛好也是一種養煞么?
而且,是劍意和煞氣一起養!
這樣一來,可以不改變水獄禁圖原本的結構,將驚神劍式天衣無縫地融合進血獄瞳術中去。
以劍代刑,劍煞一體!
墨畫神情興奮。
他立馬開始打坐,按照自己的設想,開始進行法門的融合。
修煉的方法,還是和之前一樣,觀想刑獄心相,將心相刻入神魂,以此養出神魂的殺伐之力。
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墨畫在觀想水獄禁圖的時候,“自欺欺人”地動了些手腳。
他憑借自己對神念之道的精通,“篡改”了自我的認知,將刑獄心相中,所有的刑具,全部替換成了驚神劍。
這樣一來,刑獄圖便成了劍刑圖。
所有罪人,都在驚神劍的鋒芒之下接受制裁,惶恐哀嚎。
這種神道小手法,是墨畫自己摸索出來的,與“道心種魔”有異曲同工之妙,更像是對自己道心種魔,種下某種“暗示”。
而劍刑圖一成,整座道獄,一改陰森的氣息,變得鋒芒凌厲至極,宛若一座充滿劍氣的神念“劍獄”。
這座劍獄,融合了劍意和煞氣,刻入了墨畫的神魂之中。
一股堂皇凌厲的劍煞,自墨畫的眼眸中綻放而出,其間鋒芒流轉,劍道堂皇,煞氣森然,幾欲蕩盡世間一切罪孽,令宵小妖邪,聞風喪膽。
一瞬之間,墨畫宛若主宰九幽的地藏,劍煞之威,令人不敢直視。
這便是真正的驚神劍!
而且是與所有太虛門前輩所修的都不同的,可憑雙目施展,蘊含煞氣的驚神劍!
片刻后,所有鋒芒收斂。
墨畫的眼眸,重又變得清澈。
他環顧四周,神情遺憾。
“可惜了,水閻羅不在這,不然說不定還能跟他對視一眼,看看誰的眼睛厲害…”
可四周一個敵人沒有,墨畫莫名地有些寂寞。
“也沒什么壞人來給我看一眼…”
不過總算是學會了!
“驚神劍!”
墨畫傻笑了一下,而后按捺下心中的激動,將神識沉入識海,繼續練陣法去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任何時候,都要保持平常心,好好學陣法,不能偷懶。
墨畫閉上了雙眼,安心在識海的道碑上,畫起了陣法…
而在此之前。
在墨畫取出斷劍的瞬間,一絲因果氣息,已然散了出去。
后山劍冢之中,滿頭白發的長髯老者,驀然睜開了雙眼,瞳孔一顫。
“軒兒…”
“太虛門內,怎么會有軒兒的氣機?”
他神識一放,強大的神念,以一種極隱晦的方式蔓延開來,橫掃整個太虛山脈,想溯源這門氣機的來源。
但他今時不同往日,神識已然大損,驟然動用,有針刺一般的痛楚。
神識雖蔓延開來,但他搜尋得卻很慢。
而與此同時,“軒兒”的氣機,卻越來越強。
似乎有人,在觸動軒兒的因果,在推衍著什么。
“什么人…”
老者心中一凜,繼續以神識溯源,可就在他即將感知到氣機的源頭的時候,一切又都消失了。
徹底消失了。
仿佛被什么人,蓄意藏了起來。
而且藏到了一個,不在州界之內,不在因果之中的地方。
老者面帶怒氣,而后復又漸漸平靜。
只是在心底,又記上了一筆賬。
忽然神識刺痛加劇,耳邊有天外魔音響起。
老者目光一凜,立馬收回神識,也收斂起全身氣息,屏氣凝神,克己守心。
許久之后,魔音平復,神識不再紊亂。
老者這才緩緩睜開眼,但神色疲憊,仿佛又蒼老了幾分。
他孑然一身,環顧四周,看向漫山的劍冢,看向數不清的生銹的斷劍,以及葬于劍冢中的枯骨。
這些劍,曾經都鋒芒一時。
這些人,也都曾是他的師弟,師兄乃至師長。
而軒兒,也曾是他在不甘和絕望之中,存了萬一的心思,寄予厚望的最后一個劍道傳人。
可是,他錯了。
他不該傳的…
同門的師弟,師兄和師長,他們斷掉的殘劍,死去的尸骨,尚且能葬在這劍冢之中,陪自己孤老。
可是軒兒,尸骨無存,連劍也不知斷在了哪里…
老者的背影,忍不住佝僂了起來,帶著幾分蒼涼。
苦澀的聲音,在劍冢低沉地回蕩:
“真的…要斷絕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