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小聲問道:“花天酒地…是怎么個花法?”
店家剛想開口,抬頭看見一臉白嫩清秀的墨畫,便搖頭道:
“不是什么好事,少兒不宜,你是個好孩子,別沾染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哦。”墨畫有些不大開心,又問道,“那…這位葉公子,是怎么死的?”
“還能怎么死?”店家撇了撇嘴,“聽說是沉船了,一船六人,全部溺水,被水里的水妖啃得面目全非…”
墨畫目光微凝,心道果然。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沉船了呢?”墨畫疑惑道。
店家大嬸遲疑片刻,左右看了看,這才壓低聲道:
“哪有那么簡單,這些世家公子的圈子,亂得很…”
“這葉公子是個紈绔,平日里行跡也不檢點,鋪張好色,這次聽說是與別的公子爭風吃醋,被人記恨上了,有人暗中雇人,將他的船弄沉了,將一船的人都淹死了。”
店家大嬸絮絮叨叨地說道。
“他得罪了誰呢?”墨畫問道。
店家大嬸搖了搖頭,“這誰知道。”
“葉家也沒追究?”
“他們不敢,”店家道,“葉家在這煙水城,倒是有頭有臉的,但放在整個乾學地界,就算不上什么了。那位葉家公子,在煙水城周邊,還能算個‘公子’,但跟其他大世家里,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天人一般的公子比起來,怕是連跟班都不如…”
墨畫聞言,心中也有些感慨。
世人分高低貴賤,互相傾軋。
將別人踩在腳下的人,終究會被更高處的人踩在腳下。
葉家正是如此。
不知不覺,墨畫的面吃完了,也問不出更多東西了,便付了賬,順便多給了兩枚靈石。
店家大嬸推托不過,便熱情洋溢地送墨畫離開了,還說了一大堆好話。
離開之后,墨畫又在附近逛了逛,晚上找了家客棧住下了。
期間也打聽了一些消息,但用處不大,而且很多明顯都是流言,當不得真。
到了次日一早,墨畫吃完幾個大包子,便雇了輛車,離開煙水城了。
旬休只有兩天,時間有限,他也耽擱不起,只能先回宗門了。
不過回宗之前,墨畫想著順路,再去一趟小漁村。
自從經歷過血色漁村事件,拆了河神廟,殺了墮化的河神,吞了邪神的一尊化身之后,墨畫就再也沒去過小漁村,也不知村里現在怎么樣了。
此時正是上午,陽光明媚。
煙水河波光粼粼,草色蔥翠,河水潺潺流向遠方,像是一條翡翠綢帶。
景色很美,但墨畫看在眼里,不知為何,心中卻有種不安的感覺。
仿佛這唯美的河水里,藏著看不見的污垢。
大概一個多時辰后,墨畫便到了小漁村。
剛到村口,便有不少漁修與他打招呼,“小公子好!”
“小公子來了!”
“好久不見了…”
墨畫也笑著和他們打招呼。
不一會兒,老于頭也過來了,見到墨畫,千恩萬謝,一直喊恩公,還道:
“快到晌午了,恩公若不嫌棄,到我們家喝點魚湯。”
喝魚湯…
墨畫心情有些復雜。
不過他倒也沒拒絕,這次到小漁村,就是找老于頭問些東西的。
到了老于頭家,他家里還是那個破舊的院子,好在一家人團聚,熱熱鬧鬧的,煙火氣也足。
一進門,老于頭便喊來兩個孫子,“小順子,小水子,來,給恩公磕個頭。”
小順子和小水子一點也不含糊,撲通一跪,哐哐就磕了兩個頭。
墨畫攔都沒攔住。
“不用這么客氣…”
墨畫無奈道。
老于頭卻很固執,“你救了這兩個孩子的命,他們修為低,沒本事,報答不了什么,磕兩個頭算什么?”
兩個孩子磕完頭,站了起來,兩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墨畫。
墨畫也打量他們一眼。
這兩個孩子,墨畫第一次見時,還是在煙水河邊,他和程默幾個,蹲點抓過江龍時遇到的。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那時這兩個孩子雖小,也只有煉氣修為,但已經很懂事了,知道幫大人的忙。
破廟的時候,兩人被當成祭品,獻祭給了邪神。
救回來后,氣息微弱,臉色也蒼白。
如今過了一年多,兩個孩子元氣明顯恢復了,臉龐曬得黑了一點,但看著更精神了,而且修了墨畫給的《白浪訣》功法,周身水勁流轉,靈力凝練,修為也精進了不少。
他們修煉的進度,比墨畫想象得還要快上不少。
墨畫心中欣喜,從儲物袋中,取出兩件小禮物,送給了他們。
是一雙辟水的玉佩。
這是他在顧家過年,不知哪位顧家長老,送給他的節禮。
老于頭見了這兩枚名貴的玉佩,嚇了一跳,連忙推辭道:“這萬萬使不得,我們怎么好意思再受恩公的禮。”
“沒事,拿著吧…”墨畫道。
反正他一般也用不上。
小順子和小水子撓了撓頭,也推卻道:“恩公,我們水性好,用不著的…”
墨畫卻告誡他們道:“正是因為你們水性好,所以才要帶個辟水的玉佩,用來以防萬一…”
“俗話說,淹死會水的。水性越好,越容易心中驕縱,對水失去敬畏之心。”
“而水火無情。”
“一輩子風里來水里去,但凡出了一點閃失,命就交代在里面了,連挽回的機會都不會有…”
墨畫說得比較直白。
兩個孩子聞言,心中凜然。
老于頭看了眼兩個寶貝孫子,終究還是拒絕不了,最后只能道:“來,再給恩公磕兩個頭。”
小順子和小水子作勢又要拜,墨畫連忙將他們拉住,“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
老于頭也就不矯情了,而是開始張羅著午飯。
靠水吃水。
漁修的午飯,主要還是魚。
“我前日釣了一尾翡翠花鱗魚,肉質鮮嫩,魚湯鮮美,十分罕見,平常一年也釣不上幾條來,這種魚因為少,別人不識貨,也賣不出什么價錢。”
老于頭滿臉笑容,“我還說,為什么運氣突然這么好,原來是今日有貴客上門,河神老爺將這魚送我,讓我來好生招待恩公。”
他在水里,謀了一輩子生計,無論發生了什么,遇事還是喜歡跟“河神”掛邊。
過了一會,外出捕魚的于大川也回來了,見了墨畫,又是一番千恩萬謝。
之后眾人圍桌吃飯,墨畫就被推到了上座。
一碗翡翠花鱗魚湯端上來,肉質鮮嫩,湯色醇厚,香氣四溢。
墨畫盯著魚湯看了半天,確認里面沒有紅色的小魚,或是其他類似的邪祟,這才放下心來。
吃了會肉,喝了會湯,老于頭一家挨個給墨畫敬酒。
酒不是好酒。
漁修也喝不起好酒。
但老于頭一家盛情款款,墨畫喝著,倒也覺得不錯,就是酒味有些烈,喝著有點辣嗓子。
吃飽喝足之后,于大川又要下河了。
小順子和小水子兩個孩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屋檐下睡午覺。
老于頭則泡了壺茶,和墨畫在屋里聊天。
聊了一會,墨畫便趁機問道:
“于大爺,那個淹死在煙水河的‘公子’,您還記得么?”
“哪個公子?”老于頭一時沒想起來。
“就是第一次見面時,我說我在釣魚,你勸我快走,說河邊前些時日,剛死過人,尸體被水妖啃得面目全非…”
“噢…”老于頭想起來了,點頭道:“是有這么回事。”
墨畫問道:“你知道那公子是誰么?”
老于頭搖頭,“這我倒不清楚,只聽說是煙水城的,還是個三品家族的公子,是誰我倒不清楚。”
“這種事,說出去丟面子,估計他們家族,也沒有太聲張…”
墨畫點了點頭,目光一動,小聲道:“于大爺,你之前是不是還說過…胭脂舟?”
老于頭一愣,看向墨畫的目光,就變得微妙起來。
他神情凝重,猶豫再三,最終語重心長道:
“恩公啊,我知道你年紀小,容易對這種事感興趣,但血氣方剛,戒之在色,那種煙柳之地,絕不能隨便沾染,不然會壞了修道根基的…”
“等你長大些,正正經經定門親事,娶個媳婦,然后再考慮這些男女之事…”
老于頭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勸道。
墨畫神情一滯,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他只能無奈道:“于大爺,伱想錯了,我有正事。”
“正事?”老于頭一怔。
墨畫便壓低聲音道:“是一樁道廷司的命案。”
老于頭神情立馬緊張起來。
墨畫道:“我只偷偷告訴你,你千萬別跟別人說。”
老于頭對“道廷司”這三個字,有一種天然的敬畏,雖然背后經常罵道廷司貪腐敗壞,人浮于事,但真正遇到道廷司,還是畢恭畢敬的,一點不敢怠慢。
“一定,一定!”老于頭的頭,點得跟撥浪鼓一樣。
墨畫便問:“胭脂舟,到底是什么?”
老于頭眼睛往左右瞟了瞟,見大人們下河干活了,兩個小孫子睡得實實的,附近也沒其他人,便小聲道:
“就是花船。”
“花船?”
“這個‘花’,不是花,指的是人,就是那些年輕的,貌美的女修。花船的意思,就是裝著這種女修的游船,做的是…皮肉生意。”老于頭悄悄道。
墨畫恍然,“那就是水上的青樓?”
“對。”老于頭點頭道。
墨畫皺眉,“可是乾學州界宗門遍地,弟子如云,以傳道授學為宗旨,學風昌盛,是禁止設立一切青樓楚館的吧。”
不只乾學州界內,即便是周邊地界,按照規定,也不允許有這類營生存在。
老于頭嘆道:“人性如此,哪里禁得了…”
“那個花船,”墨畫問道,“于大爺你上去過?”
老于頭連忙擺手,“那種地方,哪里是我這種人能上去的?”
“那你怎么知道,里面做的,就是皮肉的營生呢?”墨畫道。
老于頭笑了笑,“老頭子我雖然愚鈍,修行也笨,但活得久了,見的多了,很多事一看就明白。”
“他們弄個船,掛點花,帳子一遮,便以為瞞得住別人,但反而欲蓋彌彰,這種男盜女娼的事,就像貓兒偷魚,藏不住腥味的…”
墨畫聞言,不由高看了老于頭一眼。
人活一輩子,各有各的道。
哪怕是一些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也都會有些獨到的經歷或見地。
墨畫又問:“于大爺,您親眼見過胭脂舟么?”
老于頭肅然頷首,“見過幾次…”
“那幾次,都是我下河打漁,忙得太晚了,剛收了網,還不曾歇息,一看時間,都已經過了子時了…”
“這時河上,突然就會起大霧,霧里朦朦朧朧,什么都看不見,過了一會,便有紅紅綠綠的光亮起,一艘艘花船,從上游駛過來,船上掛著帷幔,點著彩燈,華麗得不行,還有男男女女的笑聲傳出來,蕩人心魄…”
“隔著河岸,都能聞到濃濃的胭脂香氣,所以喚作‘胭脂舟’。”
“這些船不停留,一直向遠方駛去,也不知最終會在哪里靠岸…”
墨畫卻有些意外,“不只一艘?”
老于頭點頭,“沒錯,有好多艘,我見到的時候,一般都有七八艘,被大霧籠罩著,排成隊向前游著。”
墨畫皺了皺眉頭。
老于頭所說的,跟自己看到的,似乎有一點出入…
他那晚在煙水河中,也見過花船。
夜色濃稠,河水冥暗,那艘花船之上,卻燈火璀璨,輕煙羅曼,靡音繚繞。
但這花船,卻僅此一艘。
而且,船上還有一群“公子”的人影。
他甚至在冥冥之中隔著黑霧,與船上一位眾星捧月,卻如妖魔一般眼眸猩紅的“公子”,遙相對視了一眼…
那晚的景象,又浮現在墨畫腦海中,他一時有些失神。
“恩公,恩公…”
老于頭喚了好幾聲,墨畫才回過神來。
老于頭見墨畫神情凝重,不由有些緊張,低聲問道:“這胭脂舟,涉及了什么命案,很嚴重么?”
墨畫哪里知道。
他就是隨口一說。
“這個還不好說…”墨畫見老于頭有些忐忑,便道,“不過,這個案子跟你們關系不大,我也就是隨便問問。”
老于頭這才放下心來。
墨畫還想再問什么,便見遠處屋檐下,小順子和小水子翻了個身,揉了揉眼,似乎已經醒了,便沒再問了。
有些事,的確讓小孩子聽了不太好。
此時已經過了正午,燥熱退去,日頭開始斜了。
墨畫便告辭了。
老于頭極力挽留,想讓墨畫留宿一晚,“中午沒什么好準備的,晚上我已經囑咐過了,讓大川去河里撈一條大魚,做全魚宴請恩公嘗嘗…”
全魚宴…
墨畫確實有點饞嘴。
但他又真的沒空了。
旬休結束了,他還要盡早回宗門,晚了就要趕夜路了。
“于大爺,您的心意我領了,下次吧…”墨畫婉拒道。
老于頭挽留再三,見實在留不住,便用魚簍裝了幾條銀魚,讓墨畫帶回去吃,而后親自將墨畫送到了門口。
墨畫臨行前,又放開神識,掃視了一下小漁村,確定沒有邪神的氣息,這才徹底安心。
只不過他收回神識,剛轉身要走,卻忽然發覺了什么,神色微變,轉頭問道:
“漁村里,還供了香火?”
“是,”老于頭點頭,一臉虔誠道,“前些時日,供奉了一個小仙童,保大家平安。”
“小仙童?”
墨畫愣住了。
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