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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六章 葬土艮山

  花郎君死得自然而然,沒有任何人為干預的痕跡。

  他被抓進道廷司,受了刑,一番審問之后,就被丟進了道獄。

  此后就仿佛沒這個人了。

  鎖鏈加身,沒吃沒喝,傷勢漸重,沒人再看他一眼,沒人再跟他說過一句話,他就這樣“自生自滅”了。

  即便死了,似乎也沒人知道。

  甚至,都沒人收尸。

  但這明顯,不符合道廷司的規矩。

  所以墨畫才覺得,道廷司里,是不是出了內鬼,這樣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覺,在森嚴封閉而暗無天日的道獄里,殺了花郎君滅口。

  而花郎君身上,顯然就有火佛陀的線索。

  顧長懷的臉色很難看。

  他喚來道獄中幾個主事的執司,厲聲問責。

  那幾個執司,滿臉惶恐,作揖俯首:

  “典司恕罪,這我們實在不知…”

  “提審之后,便沒人管他。”

  “不知為何,他突然就死了。”

  “下官一時疏忽大意,沒注意到這罪修的死活,請典司恕罪!”

  言語之間,說是“恕罪”,但卻全是推脫。

  花郎君若是論罪,必是死罪。

  疏忽大意,沒注意,致使一個“必死”的死囚,提前一些時日死了。

  這本就不算什么大過。

  就算報上去,也頂多是斥責幾句,罰些俸祿。

  顧長懷雖生氣,但也很難拿他們怎么樣。

  況且,這兩個道獄執司,還真就未必知道什么內情。

  他們口中的“疏忽大意”,很有可能,真的只是疏忽大意。

  只不過是在他人控制下的“疏忽大意”。

  但有一點,墨畫可能說的沒錯。

  道廷司里,有些人,怕是真的不太干凈…

  甚至包括上次,瑜兒那件事…

  顧長懷皺眉思索,忽而心中一顫,猛然轉身,看向旁邊的墨畫。

  他感覺,墨畫剛剛的氣息突然變了,變得十分詭異,而且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奧的意蘊。

  像是被什么附身了…

  又像是,他的神識,在發生什么異變。

  這是…怎么回事?

  顧長懷心中驚疑不定。

  便在這時,墨畫轉過身來,眼中漆黑的詭色一閃而逝,重又變得清澈而通明。

  “顧叔叔,怎么了?”

  顧長懷眼皮微跳。

  墨畫還是之前的那個墨畫,眼神清澈,又如潭水一般,光澤內斂,看不見底。

  但他明明感覺到了,那一絲危險的詭道的氣息…

  “錯覺么…”

  “還是我疑心太重了…”

  顧長懷眉頭緊皺。

  墨畫眨了眨眼。

  他剛剛的確趁著顧長懷走神,不知在思考什么的時候,偷偷以詭衍算法融合,窺視了一下花郎君的因果。

  這一瞬間的功夫,神識異變,竟被察覺到了。

  不愧是道廷司的典司。

  墨畫心中引以為戒。

  看來在金丹境以上的大修士,尤其是大州界道廷司的典司面前,這種天機融合,窺視因果的手段,還是要謹慎點用。

  免得被有心人,看出底細…

  師父的天機衍算,倒還好些,只是沾的因果大了些,表面上還是正道的手法。

  但師伯的天機詭算,就不同了。

  這世間,修詭道神念的,除了師伯,估計也沒旁人了。

  萬一自己被當成“小詭道人”,那就不得了了。

  見顧長懷仍舊一臉狐疑地看著自己,似是疑心未消,墨畫便“先下手為強”,搶先問道:

  “顧叔叔,你看出什么來了么?”

  “這花郎君,是怎么死的?”

  “誰殺了他?”

  “會不會是…”

  墨畫挑了挑眉,看了眼旁邊的兩個,道獄主事的執司。

  兩個執司,立馬冷汗直冒,紛紛對顧長懷道:

  “顧典司!”

  “我們雖有疏忽,但這罪修之死,真的跟我們沒關系…”

  “我們怎么敢知法犯法,在道獄殺人…”

  “顧典司,您千萬明鑒!”

  “顧典司…”

  顧長懷被兩人一吵,思緒一斷,便忘了糾結墨畫的事。

  “好了。”顧長懷目光一冷,掃視兩人,“此事按規矩辦,該罰則罰,你們下去吧。”

  兩人不敢忤逆顧長懷,紛紛行禮道:“是。”

  而后兩人便退下了。

  顧長懷想跟墨畫說什么,可抬了抬頭,看了眼道獄陰沉封閉的屋頂,搖了搖頭,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先出去吧…”顧長懷道。

  “哦。”

  墨畫便跟顧長懷,離開了道獄。

  只是離開之時,墨畫又悄悄回頭,看了眼死去的花郎君。

  這個花郎君,生前粉面如花,英俊倜儻,流連溫柔鄉,不知采補了多少女子。

  死后卻無人知曉,徒留襤褸的衣衫,和一身骯臟腐爛的皮囊。

  果然世間萬象,皮肉歡愉,皆是虛妄。

  還有…

  花郎君死得太自然了。

  沒有一點人為干預的跡象。

  適才自己瞳孔漆黑,詭衍融合,都沒能看出一點因果痕跡。

  這個殺人的手段,極其高明。

  “遮掩因果的最好方式,就是順其自然,不沾因果…”

  墨畫心底默默記下了。

  “要好好學學…”

  離開道獄后,顧長懷面沉如水。

  他想了想,便命人將花郎君的一些遺物,證物,還有儲物袋,全部送來。

  而后他一個人,選了一個安靜的廷司室,自己翻看著。

  墨畫在他旁邊,湊著腦袋,也想瞅瞅。

  顧長懷見狀,卻連忙將東西蓋了起來,搖頭道:“你不能看。”

  “為什么?”墨畫問道。

  “你年紀還小…”

  墨畫不明白。

  顧長懷見墨畫是真沒明白,嘆了口氣,提醒道:

  “花郎君是采花賊…”

  他這儲物袋里,什么房中術,春宮圖,采補功,鑒花錄…一堆低俗下流,少兒不宜的東西…

  肯定不能給墨畫看。

  不然他要學壞。

  墨畫恍然,也想起來了,自己當時抓到花郎君的時候,儲物袋里的這些東西,慕容師姐也沒讓自己看。

  “行吧,不看就不看…”

  墨畫就趴在一邊,盯著顧長懷。

  顧長懷被墨畫看得不自在,便有些不悅道:

  “你看著我做什么?該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在查案呢…”

  墨畫豎起了三根手指:

  “約法三章!”

  “第三條,若是外出,就跟著你,寸步不離,不要擅自行動,肆意妄為…”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墨畫理直氣壯。

  顧長懷頭一疼。

  大意了,自己一時不慎,又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這孩子,心眼轉得也太快了…

  一丁點的空子都能鉆。

  “行吧…”

  顧長懷無奈,索性不管墨畫,自顧自翻看花郎君的儲物袋,在里面找著線索。

  這儲物袋,是道廷司封存的。

  外面的修士,接觸不到。

  道廷司內部的修士,若要動手腳,也必然會留下痕跡。

  目前來看,里面的東西,還沒人動過。

  顧長懷憑借多年道廷司辦案的經驗,一件件仔細地翻看,留意著蛛絲馬跡,尋找著可用的線索。

  可這里面,大多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東西。

  顧長懷越看越煩。

  終于,當他看到一枚玉簡時,神情一震,目光之中有一絲了然。

  不能看儲物袋,但是能一直盯著顧長懷看的墨畫,也瞬間捕捉到了,顧長懷臉上的這絲情緒的變化。

  墨畫眼睛一亮,“顧叔叔,有線索了么!”

  顧長懷剛想點頭,忽而又搖了搖頭,將那枚玉簡,收在了身上,淡淡道:“沒有。”

  “我看到了!”墨畫篤定道。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伱目光變了,”墨畫道,“一定是發現了什么!”

  顧長懷頭皮發麻,心里不由腹誹:

  墨畫這個小鬼,肯定是被哪個老妖怪奪舍的。

  小小年紀,精明得跟鬼一樣。

  但顧長懷還是嘴硬道:“我說沒有就沒有。”

  “行吧。”墨畫嘆道。

  他堂堂一個金丹境的道廷司典司,不顧顏面,耍起無賴,自己一個小小修士,又能怎么辦呢?

  墨畫只能退而求其次,問道:

  “顧叔叔,我們接下來去哪里?”

  顧長懷不假思索道:“花郎君死了,線索‘斷’了…”

  隨后見墨畫一臉質疑地看著自己,顧長懷咳嗽了一聲,移開了目光,嘴里輕松道:

  “我們可以打道回府了。”

  墨畫點了點頭,“那顧叔叔,你先回去吧。”

  “嗯。”顧長懷頷首,忽而一怔,“你不回去?”

  “我還有事。”

  “什么事?”

  墨畫也不隱瞞,“我想去璧山城,看看被滅門的謝家。”

  顧長懷皺眉,“謝家淪為焦土,被道廷司封了,你進不去。而且現在的璧山城,有些危險,你不能去。”

  墨畫小聲道:“那要不,您帶我去?”

  “不行。”顧長懷拒絕。

  “那我自己去,”墨畫道,“你回去,跟琬姨說一聲,就說我不回顧家了,去了璧山城之后,我自己就回宗門了。”

  墨畫一臉淡定,但目光狡黠。

  顧長懷愣了一下,瞬間就明白了。

  墨畫這小子,是在威脅自己。

  自己把墨畫這小子帶出門,要是沒把他帶回去,必然會被表姐責備,還會惹得表姐擔心。

  自己是一定要把他,完好無損地,帶到表姐面前的。

  而且,他若不愿回去,自己也不好用強。

  不然對話,強行把他擄回去,他一告狀,表姐那里,自己更沒法交代了。

  畢竟明顯上,他是上官家的“小恩人”,不能不尊重。

  所以這趟,只能由著他,他去哪里,自己跟著去哪里…

  顧長懷恨得牙癢。

  墨畫一臉從容,等著顧長懷答復。

  顧長懷沉思良久,終于妥協了,“行吧,我帶你去,但是說好了,去了璧山城,你就跟我回顧家,別再動其他小心思。”

  “嗯嗯!”墨畫笑瞇瞇道,“一言為定!”

  天色已晚,不宜動身,兩人便在巒山城的客棧,休息了一晚。

  次日天明,簡單吃了些東西,便啟程出發,離開了巒山城,前往附近的璧山城。

  這是墨畫第二次進璧山城。

  懸崖橫斷,壁立千仞,山嶺交錯。

  多數洞府建筑,依陡峭的懸崖而建,看著奇絕而壯闊。

  但城內的氛圍,卻有些壓抑。

  路上行人來往,皆緘口不言,神色也都忐忑凝重。

  火佛陀當著道廷司,以及全城修士的面,屠戮了謝家滿門修士。

  讓謝家淪為一片火海,滿門斷絕,數百年基業毀于一旦。

  璧山城多少有些人人自危。

  顧長懷的神情,就更難看了,一路上鐵青著臉,恨不得立馬就將火佛陀一眾罪修斬首示眾。

  不多時,兩人便到了謝家府邸的遺址。

  入目一片廢墟,滿目焦土。

  謝家以外的地面上,嵌入了一道道地磚。

  這些地磚,上面畫著陣法,首尾銜接,撐起一層淡淡的,無形的屏障,將淪為一片焦土的謝家,封閉隔絕了起來,不允許外人進入。

  這是道廷司的警戒陣法。

  “你就在外面看。”顧長懷道。

  墨畫不同意,可是沒辦法,便只能隔著警戒的陣法,往里面瞅了瞅。

  這一看,便見了一些端倪。

  雖然已經一片焦黑,但謝家的外圍,還是殘留著陣法的痕跡。

  “二品金土艮山復陣…”

  墨畫喃喃道。

  顧長懷聽了這陣法的名字,不由一怔。

  墨畫繼續看,同時放出神識,沒再用詭算,而只是動用了衍算,推衍著陣法殘留的靈跡,嘴里低聲嘀咕著:

  “謝家外圍…”

  “原本是…二品金土艮山復陣,五行金土和八卦艮山復合的防御陣法…”

  “但是,陣紋被人改了…”

  “只改了金系陣紋,其他的沒改…”

  “不是…是通過金系陣紋的改動,使土系陣紋,陣式變更,效果更迭…”

  “二品金土艮山復陣,就變成了…”

  “二品‘葬’土艮山復陣…”

  “這門困陣,將謝家滿門,埋葬在了自己的家中…”

  顧長懷越聽越心驚,語氣肅然道:

  “你是聽誰說的?”

  “什么?”墨畫微怔。

  “謝家陣法的事…”顧長懷一臉凝重。

  墨畫疑惑道:“這種東西,還用聽說么?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么…”

  一眼就能看出來…

  顧長懷轉過頭,看了眼面前黑黢黢的焦土。

  一眼看出你個大頭鬼?

  這怎么看出來?

  烏漆抹黑的,全是殘渣,什么都被燒了,這能看出來什么?

  顧長懷心中有些難以置信。

  墨畫說的,跟道廷司勘驗出來的內容,基本一分不差…

  區別就是,道廷司這邊,是請了好幾位二品陣師,從早到晚,勘驗了足足三日,又仔細比對,這才從一堆廢墟中,還原了這些陣法的變化。

  也因此,知道了謝家的陣法,究竟被動了什么手腳。

  但是墨畫…

  他就走過來,看了那么一眼…

  甚至隔著警戒陣法,都沒走進去看,就全都看出來了?

  顧長懷心情復雜。

  事實雖擺在眼前,但常識又使他拒絕相信這種離譜的事。

  “你…真的是看出來的?”

  顧長懷皺眉問道。

  “那是當然!”墨畫一臉自豪,”我可是太虛門的弟子!”

  更何況,自己還跟著荀老先生學陣法。

  這些時日,一有功勛,就去功勛閣換陣法學,二品陣法不知學了多少。

  有了荀老先生教導,以及太虛門歷代前輩收錄的,深厚的陣法傳承支撐,墨畫現在的陣法根基,比以前更牢固了。

  他現在已經算是,有著真正大宗門底蘊的二品陣師了!

  不過有實無名,還沒定品罷了。

  顧長懷眉頭皺得更緊。

  這跟太虛門,有半根毛的關系嗎?

  太虛門又不是以陣法立宗的宗門,門下的弟子,哪里來的這種離譜的陣法造詣?

  就算是陣法立宗的宗門,也不可能!

  更何況,你這入門,還沒滿一年呢…

  你能學到多少東西?

  顧長懷盯著墨畫看了幾眼,忽而心思微動,問道:

  “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墨畫吃了一驚,“真的?”

  顧長懷點頭。

  墨畫有些狐疑。

  顧叔叔…有點反常…

  本來自己想進謝家看看,他不讓。

  現在自己沒說,他倒主動讓自己進去看了。

  不過這種好事,他也來者不拒。

  “好!”墨畫點頭道。

  顧長懷取出一枚的金色腰牌。

  這枚腰牌,純金制成,典雅華貴,比墨畫自己那枚寒酸的青銅腰牌,一看就要貴重不少。

  墨畫看著有些眼饞。

  不過現在也只能看看。

  顧長懷手執金制腰牌,在警戒陣法上,輕輕劃了一下。

  一層無形的,淡淡的屏障,便被打開。

  “走吧。”

  顧長懷率先走了進去。

  墨畫猶豫了下,也邁開腳步,隨著顧長懷,越過警戒陣法,走進了滿門被殺的謝家。

  他的腳步,剛一踏下,踩在鮮血被焚干的焦黑地面上。

  忽而耳邊慘叫聲響起。

  這道聲音,十分凄厲,含著無邊的痛苦。

  青天白日之下,墨畫目前一片朦朧。

  黑夜中的火海乍現。

  火海之中,有著密密麻麻的身影,他們奔跑,掙扎,痛苦嘶吼,宛如在地獄受苦的冤魂。

  一個個神色猙獰的劊子手,舉起屠刀,在屠殺,在肢解,在狂歡。

  一柄柄刀刃,刺進血肉,劃開胸膛,剖開腹部,取出一顆顆血淋淋的內臟…

  火海沸騰,血與火交融。

  人面猙獰,如妖魔亂舞。

  而那些慘死之人,宛如被屠宰的牲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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