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窺視,不可窺視之人。”
枯瘦老者又想起了當年他師父對他說過的話。
不可窺視…
他又想起莊先生,想起了那層迷霧。
莊先生布下的那層迷霧,或許不只是在保守秘密,也是在保護,所有貿然窺視那小先生因果的人。
因為那因果之中,藏有大兇險。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不過十來歲的小陣師,為何會沾染這么深重,這么兇殘的因果?
到底發生了什么?
枯瘦老者眉頭緊皺,苦思不解。
“罷了,罷了,無知是福…這種兇險的事,知道也不是什么好事…”
枯瘦老者心有余悸地嘆了口氣。
有關墨畫的一切,在他的心中,都漸漸模糊。
他只記得,血色之下,尸潮之中,隱隱約約有個巋然不動的小身影。
云少爺也記不清了。
他記得靈樞陣,記得自己結交了一個小陣師朋友。
但這人是誰,他卻朦朦朧朧,怎么也記不起。
只有一張清澈的笑臉,留在了記憶里…
另一邊,道兵統領楊繼山正在上書道廷。
他想為墨畫表功。
此次尸礦之役,鎮壓尸潮,制伏尸王,誅殺陸乘云,平息尸患,改善南岳城修士民生,墨畫這個小先生,居功至偉。
可寫著寫著,一切又忽然模糊了。
楊繼山想寫下“墨畫”兩個字,剛一落筆,就愣住了。
墨畫這兩個字,被迷霧遮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起來,那個小先生,姓甚名誰了。
“怎么回事?”
楊繼山心中劇震。
我怎么忘了他的名字了?
很快,他發現,不只是名字,甚至連這小先生的相貌,聲音,都漸漸氤氳,變得不真切了。
還有尸礦的事,也是斷斷續續。
尸礦之中,還有墳山之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楊繼山皺眉。
他的腦海中只記得兩幅畫面:
一幅是漫天血色之下,尸王仰天咆哮,萬尸朝拜。
另一幅,則是熊熊火焰之中,尸王不甘怒吼,化為飛灰。
此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楊繼山忘得一干二凈。
如此強大而兇悍的尸王,究竟是如何伏誅,又是如何化為灰燼的?
楊繼山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識海之中,只隱約記得,有一道小小的身影,令天地變色,讓萬尸臣服…
“這個小修士,是誰來著?”
楊繼山眉頭緊皺,喃喃道。
事情塵埃落定。
一切因果,漸漸籠罩于迷霧之中。
南岳城的各方修士,也漸漸散去。
但半個月后,又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這是四個奇形怪狀的修士。
一個少年,容貌極美,但臉色慘白,仿佛蒙著一張,精雕細琢,完美無瑕的死人臉皮。
一個背著劍匣,神情木然,只有眼白的老者。
一個大漢,身形魁梧,但指尖銳利,眼底有血絲。
還有一個周身陳腐,神神叨叨的老嫗。
他們立在一處荒廢的山頭,遙遙看著南岳城,以及周遭的礦山。
背劍匣的老者聲音沙啞道:
“好大的手筆,可惜了!”
蒼白少年冷笑,“不過是養了一只一品道孽,還沒養成罷了…”
大漢猙獰一笑,露出兩顆獠牙,面容如同惡狼,“你爹早就想養,結果大半輩子了,一只都沒養成。”
蒼白少年倨傲道:
“要么就養三四品以上的,真正的大妖,大尸,大孽,一兩品的道孽,養出來也沒什么意思。”
劍匣老者聲音沙啞而淡漠,如同緩緩流動的風沙:
“你這么說,就根本不懂,什么是道孽…道孽是異數,不以品級來衡量。”
蒼白少年冷笑一聲,顯然不屑一顧。
狼牙大漢又四處看了一眼,嗅了嗅風中的腥腐之味,感慨道:
“可惜了,來晚了,不然還能飽餐一頓。”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舌上竟長著倒刺。
劍匣老者也頷首,“是啊,可惜了,這個道孽夭折了,不然整個州界,都能成為魔道的溫床。”
“是誰的手筆?”狼牙大漢問道。
“還能有誰?”劍匣老者反問。
狼牙大漢的眼中,閃過一絲忌憚。
顯然那個道人的名字,連他們也不愿提及。
蒼白少年嗤笑一聲,“也不知是誰,壞了詭道人的好事…”
他慘白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輕蔑。
劍匣老者沉聲道:
“你最好恭敬一些,不要以為,有你爹撐腰,那道人就不敢拿你怎么樣。”
蒼白少年目光一凝,“我爹的修為,可比他高。”
劍匣老者搖頭,“你還是不明白,‘道人’這個名號,意味著什么…”
蒼白少年還是有些不屑。
劍匣老者全是眼白的眸子,冰冷地看著少年,寒聲道:
“那道人要殺你,你爹都救不了你。”
“你死不死,其實無所謂,但不要拉我們墊背,不然的話,我們也不會放過你…”
蒼白少年慍怒,但并未出聲反駁。
他的牙齒,咬破了嘴唇,但卻仿佛只是咬破了一層皮囊,沒有一滴血流出。
在場的另外三人,沒有任何一人在乎他。
狼牙大漢如野獸一般,又嗅了一口山間的氣息,目光微沉,開口道:
“很多僵尸,很多修士,道孽的氣息也很重,眼看著就要養成了,但是發生了變故…”
“是那人出手了吧。”
劍匣老者點頭,“除了那人,沒人能壞了道人的布局。”
狼牙大漢皺眉道:
“那人身上,究竟藏著什么?道廷、天樞閣、各個世家、宗門,還有我們這些邪宗魔門,散人,道人,都要找他?”
劍匣老者似笑非笑,“知道了,然后呢?”
狼牙大漢一愣。
劍匣老者道:“不到金丹,不到羽化,就算給了你這個機緣,你又能如何?”
“你能對抗道廷的鎮壓,還是魔宗的追殺?”
“既然是棋子,就做棋子該做的事。”
“以你我的修為,還遠遠不到,考慮執黑執白的問題…”
劍匣老者言語刻薄。
狼牙大漢不以為忤,反而伸出鮮紅的舌頭,舔了舔上唇,獰笑道:
“我是修妖的,看見肉,想吃上兩口,不也是理所當然么?”
劍匣老者目光空洞,耐人尋味道:
“長生不老的肉,吃了,命就沒了。”
長生不老的肉…
狼牙大漢的目光之中,流露出精光。
蒼白少年的臉,也有異常的紅暈。
三人一時間各懷鬼胎。
從一開始,就一直默不作聲的老嫗,忽然睜大眼睛,目露癲狂道: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狼牙大漢皺眉,“她又發什么瘋?”
老嫗卻不管不顧,詭異笑道:
“我找到了…我的親身骨肉,我的孩子沒死…”
她一個閃身,身形如風,向南邊一處山峰遁去。
劍匣老者三人,也不得不跟著她過去。
四人最后停留在了一處小山丘上。
此處山丘,偏僻荒涼,但景色靜謐,夕陽落下,落滿了霞光。
山丘之上,有一處小墳冢。
老嫗神色專注,雙手如鋼鐵,挖開土石,刨開墳冢,露出了里面的一處棺木。
老嫗手指輕輕一抓,便摳碎了棺木的一角,隨后用力一掀,棺蓋瞬間四分五裂。
棺木之中,躺著一具小僵尸。
老嫗顫顫巍巍地將這小僵尸捧起,摟在自己懷里。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蒼白少年皺眉,“這是僵尸?這附近的僵尸,不是都被焚尸陣燒掉了么,竟然還有漏網之魚?”
狼牙大漢環顧一圈,挑了挑眉毛,“似乎是有人,特意留下了這具僵尸,安葬在了這里…”
“是這僵尸的親人?”
“葬在這里,是為了什么?”
“誰知道…”
“不會是為了煉尸吧。”
“這個僵尸太小了,實力又弱,煉來做什么?端茶送水么?”
劍匣老者卻神色凝重,“這具小僵尸,是個煉尸的好胚子,只有尸氣,沒有血氣,干干凈凈。”
“這算什么好胚子?”
“玉尸…”
“什么?”
劍匣老者沒再說下去,“你們不煉尸,說了也不懂。”
蒼白少年面露不悅。
狼牙大漢卻有些恍然,“這么一說,這個老太婆,竟是個尸修?”
幾人之中,劍匣老者和蒼白少年,他知道來歷,但這老嫗,他卻不熟。
劍匣老者微微頷首,“她兒子死得早,為了復活兒子,學了煉尸,將自己的兒子,煉成了僵尸。”
“但她煉錯了,煉出的,是特殊的血尸。”
“每天都要吃人肉,喝人血。”
“她殺人喂她兒子,最后被道廷發現,她那個血尸兒子,當著她的面,被道廷司誅殺,她也就徹底瘋了,徹底墮落成尸修。”
“這么多年來,她專門殺負心的男人,還有道廷司的修士。”
“同時也熱衷將小孩煉成僵尸。”
“她煉出的所有僵尸,都是她的孩子…”
“不過…”
劍匣老者目光微凝,“這具小僵尸,或許有些特別…”
老嫗也珍而重之地將小僵尸摟在懷里,像是在哄自己的親生骨肉。
蒼白少年“嘖”了一聲,忽然又“咦”了一聲,“這小僵尸胸口,好像有陣法?”
“陣法?”狼牙大漢微怔。
蒼白少年稀奇道:“還不是一般陣法…”
他高聲道:“老太婆,這小僵尸,借我看一眼。”
老嫗問若未聞。
蒼白少爺又重復了一遍。
老嫗仍舊無動于衷。
蒼白少年大怒,“老不死的,給你臉不要臉…”
他伸手便想去搶老嫗手中的小僵尸,可這一伸手,便仿佛觸及了老嫗的逆鱗。
老嫗氣勢陡變,面容猙獰,瞳孔豎立,枯黃的皮膚,變成古銅色,尸化成了一具銅尸。
她右手一撕,陰風陣陣,撕破了蒼白少年的手臂。
鮮紅的血液流出。
陰森的尸毒滲入。
蒼白少年的臉色,變得更白,但他的臉頰上,卻因羞怒,而染上詭異的殷紅。
“老東西,你找死!”
老嫗抱緊小僵尸,對著蒼白少年嘶吼,露出兩只長長的獠牙。
蒼白少年臉色陰沉,便想動手,卻被劍匣老者攔住了。
“別惹她。”
蒼白少年,似乎對劍匣老者有一絲忌憚,冷哼一聲,收斂了氣息。
老嫗褪去尸化,重又變成一個普通的老婦人,抱著懷中的孩子,神色安詳平靜。
劍匣老者抬頭看了看天,又道:
“時候不早了,該啟程了。”
他轉過頭,看著另外幾人,神情木然,但語氣凝重道:
“做好我們該做的事,其他的事,不要多管。”
老者扶了扶身后的劍匣。
劍匣微顫,傳出嗜血的渴望。
“別急啊…”
老者心中默默道。
“一旦找到那人,真正的風雨,就會來了…”
那將是可怕的,腥風血雨…
四人漸漸離去了。
老嫗也帶走了小僵尸。
此后數日,同樣也有不少氣息陰沉,穿著詭異,行事無常的修士,來到南岳城,
他們都出自魔門,既震驚于人為滋生道孽的手筆,也因道孽夭折而惋惜。
但它們都沒有進城,也沒有殺人,沒有吃人,沒做任何出格的事。
南岳城已經進了因果之中。
他們牽扯進去,很有可能被窺破底細,自身難保。
激流暗涌。
但這些兇險的激流,紛紛繞過南岳城,流向了遠方。
南岳城的修士,幾經波折,也迎來了久違的安寧…
修士們過著日復一日的生活。
蘇長老的洞府中。
水生趴在小石桌上畫陣法,蘇長老在一旁嘮嘮叨叨地教他:
“你這里怎么這樣用筆?太浪費神識了…”
“這道陣紋,教了這么多遍,還是不會…”
“唉,你別這樣畫…”
水生置若罔聞,自顧自畫著陣法。
有不明白的,他就問,得到答案后,蘇長老剩下的嘮叨與牢騷,他便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概不聽。
他全部心神,都用在陣法上。
縱使學得慢,縱使畫不好,還是堅持去畫。
一遍不行,就畫兩遍。
兩遍不行,就畫三遍。
畫著畫著,就慢慢會了…
這是那個小先生教他的。
水生牢牢記在了心里。
蘇長老還在一邊埋怨,說著說著,卻忽然停了下來。
水生的相貌,和水仙很像,現在這專注的樣子,和自己當年也很像…
蘇長老沉默片刻,忽而神色釋然,欣慰地笑了起來,看著水生的目光,滿是溫柔。
“我欠了小先生一個大人情啊…”
蘇長老心中感慨道。
礦修的生活也好了很多。
他們能吃飽,能養家,漸漸地,還能富余一些靈石,供自己,或是孩子修煉。
曾經壓在他們頭上的陸家,也已經分崩離析,不足為懼了。
有關尸礦的一些風言風語,他們也都聽說了。
“據說陸乘云那個王八蛋,殺了人,再拿去煉尸,給他挖礦,最后遭了報應,被自己煉出的僵尸,給活生生吃了。”
“這個僵尸,還不是一般的僵尸,是當年陸家的老祖,陸剝皮!”
“陸剝皮這個狗娘養的,真是到死都不放過我們,死了還要變成僵尸,來禍害南岳城…”
“那么多僵尸,太嚇人了。”
“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頭皮發麻。”
“僵尸圍城那天,我就站在城墻上,往下一看,一群僵尸張牙舞爪,密密麻麻地…”
有人嚇了一跳,“你們說,這礦井里,不會還有僵尸吧…”
“沒準,那么多僵尸,怎么可能一下子清繳完。”
“那怎么辦?”
“我還沒娶妻,要是被僵尸咬了,豈不完蛋了?”
“我上有老,下有小…”
一時間有些人心惶惶。
“要不,”有個修士道,“我們在尸礦里,供那位小仙童吧…”
有人不明白,“小仙童,是誰?”
“仙人座下的童子轉世。”
“誰?”
“就是鎮壓了尸潮,制伏了尸王,還幫我們畫陣法,建礦井的那位小仙童。”
“真的假的?”
“真的,我見過。”
“你見過?”
“嗯嗯。”那礦修點頭,“這小仙童,三頭六臂,刀槍不入,一拳就把尸王打趴下了…”
“你胡說什么呢?”
“就是,哪有人長這樣。”
“就是,那小仙童長得可俊俏了,白白嫩嫩的,眼睛水靈靈的,笑起來又可愛…”
“你也是胡說八道,這樣的小修士,怎么能打得過尸王?”
“那你見過?”
“那是自然,我那日在城墻上,見尸潮之中,這小仙童,身高九尺,膀大腰圓,力大無窮,拳拳生風,數萬僵尸,都近不得他身!”
“你他媽這是‘力士’,不是‘仙童’?”
“就是,吹牛也靠譜點。”
眾說紛紜,最后也沒個定論。
最后一個年長的礦修拍板道:
“既然是仙童,那年紀肯定不大,我們不知相貌,就不具體畫出來了,只用筆墨,畫個人影。”
“既然鎮壓了尸潮,說明僵尸肯定怕他,我們在礦井中,掛這小仙童的畫像,鎮壓邪祟,僵尸應該就不敢出來作亂了…”
說完他嘆了口氣,“這位小先生幫了我們大忙,對我們這些礦修,有再造之恩,即便鎮壓不了僵尸,我們也應該拜一下他,祝他將來一路順風,修道有成,與天地同壽,造福蒼生!”
“沒錯!”
礦修紛紛點頭稱是。
他們請人,畫了幾張水墨仙童圖,懸在礦山之中。
自此之后,南岳城的礦修,進礦山之前,都會拜一下這仙童圖。
圖上有一道小小的水墨人影。
黑白分明,氣蘊玄妙。
拜仙童圖,可以祛邪祟,平尸患。
他們既祈求自身平安,也在心中,保佑著墨畫的平安。
滋生道孽之地,修士以香火供奉,產生愿力,冥冥之中,又融于墨畫的因果,形成了制衡。
只是這些,墨畫一概不知。
數百里外的一處山道上。
墨畫騎在大白身上,看著山川風景,披著縹緲云霧,踏上了前往筑基的路…
礦山的劇情終于寫完了 下面就是筑基了。
也是第二卷最后一段大劇情了。
需要花時間整理下細綱,明天可能會更得會晚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