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老宅之外,外面鬧騰騰的,清元胡家二祖爺被氣的昏死了過去,四下里都是喊著快去請知壽館司命的聲音。
但老宅里面,內院之中,卻是顯得一片安靜,老算盤時而起身,時而坐下,來回轉悠兩趟,又轉頭看向了妙善仙姑,欲言又止,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
妙善仙姑正在涮火鍋。
用的是金絲銀碳鍋,切得一片片薄如蟬翼的羊肉,搭得是韭花芝麻醬。
不僅自己吃的仔細,精致,甚至連桌子前面的小紅棠與小豆官,都一人放了一副碗筷,只是小豆官吃不得活人之物,只能掀著鼻子在那里聞氣味,小紅棠倒是可以跟著吃。
可關鍵是…這是吃火鍋的時候?
“你們,就不擔心的?”
他轉了七八趟之后,終于還是忍不住,雙手按在桌上,沉聲問道。
“擔心什么?”
妙善仙姑抬頭看了他一眼,道:“教主這趟回來,是自愿的啊,又不是別人逼的。”
“可是…”
老算盤道:“他真有可能丟了小命啊,剛剛那動靜你難道沒有聽見?”
“聽見了啊!”
妙善仙姑道:“我都要睡了,被驚醒了,想喝銀耳蓮子羹,又忽然想吃火鍋,我家小豆官有時候還是很有用的,你看這大半夜里,仍然可以去外面飯莊子里把火給搬來…”
“至于教主,不用擔心的,羊肉給他留一點便是…”
“你…”
老算盤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卻忽在此時,聽到了隱約的笑聲。
他猛得一個激靈,還以為外面有什么妖人闖了進來,仔細一分辨,才發現是自己的背簍。
這頓時讓他更為驚悚,慢慢的,一小步一小步的挪了過去,猛得掀開了自己那背簍上蒙著的黑布,目光頓時落在了祖師爺的牌位之上,仔細聽著那若隱若現的笑聲,忽地生出一陣顫栗。
“我早說了,第十柱香是不存在的。”
同樣也在此時,國師已經仔細的看向了胡麻,似乎他心里也抱了某種期待,但終究卻還是搖起了頭:“天地也不容你,術法更有盡頭,你信老君眉,看來是真的信錯了…”
“畢竟,當年他出手之時,我也見過,他后面的法,并不是這樣的。”
“或許是他猜測著有另外一種法,但未印證,終是不成。”
說話之間,他也不在留,見著胡麻的肉身都已崩潰,生機幾盡于無,而他頭頂上的法相,也已經被撕裂,徹底湮滅不過是在一息之間。
心里的那一點子好奇,也終于消失,陡乎之間抬手,向了胡麻的身上一點,那已經被天雷地火侵蝕,朽爛崩潰的肉身,頓時碎裂。
而與此同時,他也伸手向了胡麻的法相之中拿來,抓向了魂光里的一抹暗紅。
他見過這種暗紅色之物,也知道這是轉生者的內核。
他們自己稱為本命靈廟,而大羅法教卻于此有定論,稱之為仙命。
“這是二十年前我給你的,現在自該我取回來。”
聲音里倒像是有了遺憾:“這場持續了二十三年的算計,我輸了,他終究也沒贏。”
肉身已經朽壞,法相也已撕裂,即將被五獄鬼門分食,就連他也感覺不到胡麻身上的半點生機,這當然是死了。
雖然自己未修主祭之法,但對這法門了解卻是夠深的,生死關里奪命數,便需要有死有生才對,便是死,也得留住身子里的最后一口氣,如今哪還有什么氣?
“一實二虛三命數,生死之間見玄機。”
但也就在這時,國師忽然隱約聽到了一個聲音,仿佛帶了笑意,在身邊感嘆。
他驟然身子一僵,難以置信的轉過了頭去:“師祖?”
“喀喇!”
也就在他這微一分神之際,胡麻的法相,已失去了最后的氣力,徹底的撕裂。
也因著法相的撕裂,五獄鬼門都已經在快速的分割,胡麻的神魂會被各自封存,而老君眉的仙命則會被國師回收,一切看著都徹底結束。
但誰也沒想到,就在五獄鬼門徹底關閉之前的一刻,忽然有一種莫名的力量,陡乎收緊,再下一刻,一聲悶吼,于場間響了起來。
肉身崩潰的一刻,胡麻于無盡的痛苦折磨之間,仿佛生出了些微的平靜。
那是一種難得的通透之意,大威師公諸般微妙法門,內中呼神叱神,兇戾霸道之意,流水般在心間涌現。
他沒有進入中陰境,這也是國師用五獄鬼門對付他的原因,直接封了他的神魂,便讓他沒有再去接觸生死簿的機會,但這一刻的平靜,卻仿佛讓他用另外一種方法,看見了自己。
一實二虛三命數。
自己改了生死簿,一人有三命,真正的自己是胡家兒孫胡麻,鎮祟府之主。
但得了仙命,轉生者老白干也是胡麻。
被大羅法教改命,注定成為主祭的也是胡麻。
三條命都是自己的,被這一方天地認可,但也是分散的,是這方天地惟一的變數,而此時,胡麻便要將這三條命,徹底的煉作一處。
呼神叱鬼還不算,既是錯誤,便將錯就錯,不僅是自己真正的命煉入大威天公將軍,另外兩命也煉進來!
心間通透之際,大威天公將軍法相便也隨之變化。
法相已經被撕裂,卻于此時,重新凝聚,只是并未再像之前一樣融合起來,而是忽然之間,各生變化,被撕裂開的兩端,各自有一顆頭顱猙獰著,融動著,慢慢生長了出來。
而肋下,也有被撕裂的魂光,化作了另外兩條手臂,虬實精壯。
一首青面獠牙,一首神威蕩蕩,一首平靜祥和。
三頭六臂,立定人間。
忽然之間,三首同時睜眼,滾滾魂光霎那之間向外涌去,只聽得喀喇之聲驟響,那五門之中延伸出來的鐵鏈,忽地節節破碎,就連那五扇門也變得破破爛爛。
下下一刻,胡麻法相下墜,已經被天雷地火毀掉的身軀,也霎那之間,重新生長在了一起。
周身沉寂,非生非死,結結實實踏著了地面。
而同樣也在這時,時間忽然恢復了正常,四下里被國師布下的禁制,一片一片的碎裂。
國師都被這動靜驚動,他居然向著胡麻,踉蹌走了兩步,滿眼都是難以置信。
不知是否錯覺,他的眼睛在這時,都仿佛變得暗紅,聲音顫抖:“真的有第十柱香?”
“這…這樣的法,若是由我推衍出來的,那該多好?”
“喀…”
同樣也在這時,身后一聲脆響響了起來,國師難以置信,猛得轉頭看了過去。
那是在祖祠前面,遠離這片戰場之地,他的道童懷里抱著的竹架之中發出來的,與其他大羅法教的弟子一樣,國師也會隨身帶著祖師爺的牌位,只是由道童代勞,省了自己力氣。
但如今,那一聲脆響,正是來自竹架。
哪怕距離如此之遠,他也看得清楚,正是那牌位之上,裂隙越變越大,最終斷開,上半截落到了地上。
“我的天…”
老宅里面,老算盤也難以置信的看著牌位,忽然跪倒了下來,向著牌位磕頭。
“怎么了這是?”
旁邊桌前的妙善仙姑都愣著了:“又沒過年?”
“比過年事大…”
老算盤壓低了聲音說著,只是聲音再低,也壓不住驚憾之色:“剛剛…剛剛…”
“大羅法教,有了新的教主!”
“老君眉果然沒有騙我!”
而于此時,祖祠之前,胡麻陡乎吸了一口氣,難掩心間的震憾。
第十柱香,已然在心底出現,他可以清晰至極的感受到這一柱香的存在,僅是這一柱香,甚至遠比其他九柱香還要真實。
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神魂壯大,漸趨圓滿,不受天地拘勒的感覺,尤其是自己的手里,握著的那塊無字印,更是于此一刻,分明生出了變化。
早先的“受命于天”四字后面,已然多出了兩個字:
“既”“壽”。
而同樣也在這兩個字出現的霎那間,仿佛有種種無形的因果牽連,同時在身上斷開。
偌大上京城里,隱約有騰騰紫氣蒸騰,隱約在空中出現了一團團紫云。
而旁邊的十姓祖祠,剛剛被影響到的香火,也因為他的存在,緩緩的蟄伏了下來。
胡家祖祠里面的婆婆,也是直到此時,才回歸靈性,詫異而慌張的向外看了過來,目光落到了胡麻身上。
然后,慢慢的,詫異變成了喜色:“老頭子,你孫子,爭氣啊…”
“所以,大羅法教,都容不下我了?”
可在這一片驚憾之中,天地都仿佛變得一團死寂,只有國師望著祖師爺牌位的方向。
表情看起來是無喜無悲的平靜,又似乎,只剩了麻木與頹喪。
而在祖祠旁邊,守祖祠的老人坐在了黑影之中,手里的煙袋桿,微微泛起了紅光,這似乎是他也沒有料想到的結局,但慢慢的,他瞄了一眼胡麻所在的方向,只是低低嘆了一聲:
“洞玄,輸了就是輸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強求的。”
而在這低低的對話之中,遠處吵嚷聲音大起,無數道黑影,如從天降,快速掠至,目光一掃,便已厲聲大喝了起來:
“找著了,找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