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為周四小姐突兀的出現,整個車隊,都忙停了下來。
妙善仙姑更是心間大跳,慌忙從包袱里翻找起了自己的拂塵,半晌才找到,一臉警惕的看著窗外。
而在周四小姐驚詫的眼里,便見得那馬車,緩緩掀開了一道簾子,胡麻露出了半張臉,定定看著她,道:“出了什么事?”
“我還想問你呢…”
周四小姐心里慌著,但再一看胡麻如此淡定,又不知該怎么說了。
只是臉變得有點紅,擺了擺手,道:“我應是看錯了,你…你中午想吃什么?”
“都可以!”
胡麻淡淡回答,然后放下了轎簾。
周四小姐頂著一腦門的詫異,回到了剛剛的馬車,但與剛剛還聊得極為開心的妙善仙姑,同樣也是大眼瞪小眼,不多一會,她又默默的從那馬車里出來了,回到了自己的馬車里面。
“反應倒是靈敏…”
胡麻輕輕嘆了一聲,這橋上的一眼,自己已經看過了。
且是借了守歲門道的橋去看的,畢竟自己是一身守歲底子,更為可控。
原本以為,上橋是一件極為復雜的事情,但如今看來,或許水到渠成之后,這最復雜的事情,也可以變成最為簡單的事情,而自己本也只是看了一眼,卻也已經足夠了…
這一時,甚至有些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
一眼之間看到的,竟是比平時修行了這么多年,感受到的東西還要多。
“這…”
他細細回想著那一眼看到的景象,竟是心緒起伏:“就是命?”
果然,需要自己看。
老算盤說了再多,也聽別人說了再多,這個命的概念,仍然是模糊不定的。
直到這一眼!
那一瞬間,胡麻便感覺,自己像是忽然向后倒去,姿勢竟是與當初到老陰山里來殺自己的負靈大捉刀崔麻姑極為相似。
但這一倒,卻又不是倒向了車外,而是倒出了這個世界,有那么一瞬,自己好像脫離了現實,去到了一個比人間更高一些的地方,看著人間的自己。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神魂,窺見了這個世界那細密復雜的變化,甚至,隱約觸碰到了這個世界的變化,看著人間的自己,被囚禁在了一個堅實的地界,遵循著原有軌跡。
便如人在岸上,俯身觀魚。
自己那一瞬間,似乎去往了另外一個層面,來俯視人間的自己。
“你…”
正沉吟間,車窗外,倒是忽然響起了老算盤恐懼的聲音:“不會已經看過了吧?”
胡麻慢慢點了下頭,道:“是!”
“啊這…”
老算盤驚的幾乎要從驢背上栽下來:“真有人底子可以厚到這種程度?”
“上橋,便是脫離這個世界?”
胡麻不向他解釋,就連負靈大捉刀都栽到了自己這一手上,只是慢慢道:“守歲人行功之時,有內視,可見自己一身道行,功法,而這上橋之法,便是與內視相反的,外視?”
“站在另外一個層面,看著人間的自己…”
“我…”
老算盤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居然需要與人討論上橋的事。
他聲音顫著,努力搜刮著話:“別的,別的我倒不知道,但我確實聽人講過,這上橋,便是超脫嘛。”
“離得這人間遠了,當然也就能夠把這人間的自己,看的更清楚一點,就好像棋子離了盤,能見到局勢,鬼神脫了肉胎,便能窺見因果…”
“人的本事,原本到推開了三扇府門,就到了頂,但也就因為能夠踏出這一步,便看清楚了更多的事物,眼力高了,便也多出了許多之前所沒有的本事來。”
“離得越遠,看的自然越清楚,甚至窺見天地運轉,一念之間,風起雨落,旁人施法害自己,法未近身,便先就看到了。”
“只不過,這距離也是有限制的。”
“在橋上走的越遠,便越不容易被這人間的法所傷,但是,離人間也越來越遠了,容易回不來,又過不去…”
他沒有相關的經驗,便只能將從別人那里聽來的話講給胡麻聽,但講著講著又停下。
試探道:“那你剛才,看清了自己的命?”
胡麻深呼了口氣,道:“命,便是這冥冥天地,給你的空間。”
“你在這世間,能走幾步,能賺幾豪,何時生,何時死,壽幾何,福幾何,命幾何,能占多少份量,皆有定數…”
老算盤眼神已更加的驚恐,小聲道:“人命如影,我確實是聽說過的…”
“天地冥冥,皆有所定,人會算天,天也會算人。”
可胡麻在這一刻,卻不回答他的話了,只是陷入到了剛剛那一眼,帶來的驚恐之中。
同時,也明白了之前那盜災門里的人,給自己說的話。
人一步退回橋上,便可以看向人間的自己,便如烈日在身,照在“自己”身上,照出來的那個影子,便是自己的軌跡,也是自己在這世間的命,所以才有人命如影這句話的說法。
但為何…
…居然卻是一眼看到了三個影子?
一實二虛,便如附骨之蛆,纏繞裹挾。
像是,縫合出來的!
無形的恐慌在心間擁擠,甚至像是要溢了出來。
車窗外的老算盤,以為胡麻不會再問自己了,正想著要趕緊溜了時,卻又忽然聽見馬車里的胡麻,有些嘶啞的問了一句話:“你說的,殺自己,向天地奪命,究竟,是個什么法子?”
老算盤心里一顫,反而有些擔憂了起來,竟是下意識的不想告訴胡麻。
但他終是沒這膽量,慢慢的講了出來:“生死有命,人應命而生,也該應命而死,當初在瓜州,那嚴家老太爺服丹續命,便是為了向這天地奪命。”
“只是,他終是求了外物,落了下乘,在外人眼里也是個笑話,那倘若,他未服丹,而是靠了個人本事,破了這一境呢?”
胡麻聽著,都不由一怔,道:“但他那可是活了近百歲,本就已經到了要死的時候。”
“你我皆如此。”
老算盤低聲道:“人有壽終,有橫死,原本壽終才是正寢,但如今天地早變,橫死之人,也會計數,引來冥冥關注,算你的命數。”
“所以,若可以先入中陰,引來冥冥之算,再強行還陽,給自己奪來命數,與上橋之法相比,一為躲,一為改,但目的相同,說到底,都只為多走一步罷了。”
“只是…此法艱難,假裝不得,非得面臨真正殺機,才能蒙蔽了天地。”
“入中陰,改冥冥…”
胡麻聽著他所講之法,竟是越聽越熟悉,忽地反應了過來:“你說的這法門,怎么與孟家之法,如此相像?”
老算盤見他聽了出來,便苦笑著,點了點頭,低聲道:“世間各門,修道行的異法本就不少,而偏偏,若論起來,最為踏實的,便是孟家。”
“孟家人的法不正,但卻需要靠自己背起來那位至邪至穢的老祖宗來,反而使得他們對自身道行要求極高,別的法門,負靈最為省勁,惟獨這修道行的法門,卻半點出不得差錯。”
“大羅法教這走陽關之法,便是從各門道借鑒而來,借鑒最多的,便恰是這孟家的法門!”
胡麻并不打算,只是耐心聽著,心底卻也像是翻江蹈海,萬丈波濤。
心間驚憾之余,也立時收住了話題,不提如今的自己,非但是了解孟家法門,甚至已經得了孟家法門關竅的事情。
一一對照起了老算盤所講的中陰奪命法,細細對照,哪里不同,心間也已漸漸怦然心動。
對這大羅法教的法,他自是滿心警惕,但如今聽起來,竟是怎也挑不出毛病。
如此糾結之中,他于車廂里面,細細思量,外面一行人則仍是驅馬而行,不知不覺間,便已日頭西斜,卻在前方,聽得一陣鑼鼓喧天之聲響了起來。
有探路的跑腿來報,如今四下兵馬交攻,許多村子都荒廢了,只在前面有一村子,尚有人煙,正吹吹打打的娶媳婦呢,往來賓客,皆可入席。
妙善仙姑坐了一天的車,已是乏了,便要過去借了地方休息,這時旁邊的小豆官卻探出了腦袋,道:“姑姑,兵荒馬亂的,誰家會這般大張旗鼓的擺席面呢?”
“而且我看前面,陰風滾滾,血氣沖天,說不得,定是有妖魔作祟!”
妙善仙姑道:“那你說怎的?趕了一天的路,教主都累了。”
小豆官琢磨了一下,便道:“路就一條,對方擋著了,咱們是扶靈的,不可走退路,不然亡人容易傷宅,那就直迎上去吧!”
“對方吹吹打打,咱們也吹吹打打,把咱的白幡子打起來,對方見是辦喪的,許是就讓了咱們!”
妙善仙姑答應,便下了令,這一行奴仆都早有準備,便各從懷里取出了白麻布裹在頭上,也有人掏出了鎖吶,鼓鑼,嘀嘀噠噠吹了起來。
恰是夕光斂于山后之時,前方一片耀眼紅光,這里一片慘白吹打,兩者皆是吹打聲聲,一喜慶,一悲凄,漸漸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