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奮起一擊,青筋暴起,也只能讓河邊的青柳搖上一搖。
有時候輕飄飄一句話,便如墜落霹靂雷霆。
七姑奶奶來找胡麻封正,想來只是火候到了,無形知之,它平時不附人身上,連話也說不了,也只有在覺得到了火候時,才能問出這一句。
而且它找胡麻,也并不是因為知道胡麻怎么怎么樣,只是它覺得這莊子周圍幾十里內,就與胡麻熟,且胡麻是個管事的。
上次來問了這話,胡麻讓它等兩個月,它也就等兩個月。
如今問了也只是問了,它內心里,或許都不明白這代表了什么。
但在胡麻說出了那句回答之后,它,或者說她,便一下子吃驚了起來,隱約知道好像有什么變化出現了。
這讓平時就警惕多疑的七姑奶奶下意識的想逃,便又似乎某種無形的東西懾住,又不敢逃,想蹲到椅子上,又覺得這似乎不合適,跳到桌子上的話,就覺得更沒禮數了。
活像個進了高堂大院的鄉下婦女,哪哪都覺得不自在,哪哪都不合規矩。
然后也就在這時,她忽聽得耳邊一聲霹靂聲響,隱約間仿佛看到了有無形的影子出現在了頭頂之上,高冠寬袍,手里持著一些東西,低聲向她說著什么。
這份威嚴肅穆,直把她嚇的腦袋都要縮進了脖子里,但還是本能的知道要向那些影子磕頭,而且一下子磕了三個。
磕完頭時,身體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噼啪作響。
胡麻就坐在八仙桌的對面,其實也看不見七姑奶奶的視角,也不特意去看,只是從自己身上,感受著剛剛那句話說出來之后的份量。
他看到,那句話說了出來之后,七姑奶奶便忽地滿心不安,先是想逃,忽然又側耳聽著,像是有人在對它說話,然后,它便又激動了起來,向了一個無人的地方,學著人跪下了磕頭。
磕著頭時,它的影子居然都有些模糊了起來。
似乎是眼睛被風吹得有些花,他隱約看到七姑奶奶那瘦小的黃色身影,居然在拉長。
時而變得瘦長,時而變得粗壯,時而是粗獷大漢,時而是鄉間老農,時而是垂髫稚子,時而又變成了腰腿粗壯的農婦。
而到了最后時,這影子漸趨穩定,然后胡麻就看見了一個穿著藍色衣衫,頭戴珠翠,尖嘴猴腮的老太太,模樣生得是又黑又瘦,臉倒擦得白,頰上還生了一顆長黑毛的大痦子…
“七姑奶奶變人了?”
頭一次給人封正的胡麻,也吃驚不已,旋即確定:“不是變人,只是有了人的影子,只是這影子…”
他忽地覺得有些哭笑不得,怎么這么像鄉間村里到處給人說媒扯嘴的刻薄媒婆?
同樣也在胡麻在這莊子里,一句話給了七姑奶奶封時,明州府城,本來是一片安靜,生人邪祟,皆有自己的經緯,互不相犯。
有人正在梅花巷子里算著賬薄,有人正在府衙之中,挑起油燈,查看著新近各縣鎮交上來的狀子,一一收訂,然后安排更夫打更,也有人正在藥鋪里面搗著藥,一點一點調整著藥方。
紅燈會里,娘娘也正在不滿,怪那小掌柜請了自己,回來了,怎么不過來磕頭?
在想著回頭見了他,是不是要拿拿架,表現一下自己的不滿?
然后也就在這一刻,他們都忽地察覺到了什么,那是一種說不真切,只覺心血來潮的感覺。
靜默中的,與人談笑中的,正在生著悶氣,搗著藥的,全都從自己正忙著的事情里分出了神來,猛得抬頭,隱約感覺明州好像發生了什么。
他們都覺得心里有些不安,忙忙的站起了身來。
有法力的,自然下意識的想要看看這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懂卜算的,也想立時起封,看看吉兇。
可是隨著他們起卦的起卦,動法力的動法力,他們卻冷不丁,同時感覺到了一種森嚴肅穆的冷厲眼光,無形之間,仿佛有兩個挎刀的皂衣力士,轉過左右,厲聲大喝:
“鎮歲府事,私窺者斬!”
“唰!”
這厲喝聲驚魂奪魄,他們慌忙從那莫名的慌亂里逃脫出來,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沒有資格看?
梅花巷子里,正算著賬薄的人手里的筆都停下了,一大團墨汁滴到了已經寫滿了小楷的書頁上,但他卻久久不敢動。
只是良久,才慢慢的側頭,向了開著一隙的窗外看了過去,天空之中一輪明月,如今卻在被層層烏云飄來,緩緩遮住,天地之間,隱約多了一分肅殺。
“明年的分香之事,怕是不好干了啊…”
良久,他才低頭看向了自己的賬薄,看著那被墨汁淹沒的字跡,低聲的苦笑。
草心堂里,本已睡下,只穿了一身潔白褻衣的白葡萄酒小姐恍惚驚醒,她直挺挺的飄了起來,忽而閃到了窗邊,卻看到窗臺上,自己養的那只貓正死死盯著一個地方,一動不動。
“封正只該封個人身而已,但是他…”
紅燈會那尚未建成的廟里,本來正生著悶氣的紅燈娘娘,啪一聲就跪下了。
身子僵著,良久不敢動,也不知發生了什么。
老陰山里,常年陰氣盤桓,遮天蔽日,但在這一天,卻意外的陰氣輕了些,滿山遍野的邪祟精怪,都仿佛聞到了一種隱約的香氣。
一截老樹樁子上,坐著一個寬袍大袖的身影,他明明帶著笑意,卻又像是有些無奈一般:
“太小心了呀…”
“自家床底下的銀子,怎么花用起來倒像賊一樣?”
明州府衙,則是深更半夜,聽得衙前鑼鼓震天,掌刑主簿只覺自己的兩耳都快聾了,旁人卻聽不到,而放在了牒庫最深處的一只箱子,更是無形之中,晃動不已,仿佛里面有東西要沖出來。
他不動,也不去理,更強行壓著自己的好奇,不去看里面多出來的名字,只等了良久,一切歸于安靜,才低低的嘆著:“那位貴人也不甘寂寞了?”
“明州府,就這么多了位小堂官?”
“所以,這其實是七姑奶奶自己想變成的模樣?”
而在明州府里的人都陷入了驚愕與慌亂中時,如今的胡麻卻也在好奇著,他也想知道精怪封正之后的變化,所以沒有錯過一絲變化。
只是千想萬想,也萬萬沒想到,怎么七姑奶奶變來變去,變出來的模樣…這么的接地氣?
“哎呀…”
而在這時,對面的七姑奶奶也正驚喜的左扭右看,一臉皺紋都舒展開了,向著胡麻拋了一個媚眼,捏著蓮花指湊在頰邊,害羞道:“小掌柜,咱變得樣子好看不?”
“我此前就在草窩里,看著那老太太坐著小轎子,走哪里都有人奉承,走哪都吃酒。”
“模樣可威風啦,又體面,就想著變成這樣可好了…”
胡麻聽著,倒是無奈的嘆了口氣。
破案了。
難怪七姑奶奶會變成這樣,本來就是她自己想變成這個樣子的…
這人有各般形容,有的尊貴,有的踏實,有的粗獷,有的嬌媚,但誰奈何七姑奶奶最羨慕的就這個模樣呢?
不得不說,可也真是體面。
而一邊想著,他卻也輕輕的嘆了口氣,抬頭向著深沉的夜空看了過去。
剛剛借了幫著七姑奶奶封正,他也借著這個機會,向著那冥冥之中的力量來處瞧了一眼,只是看了一眼,畢竟現在的自己本事不夠,道行也不夠,看不真切,可對于如今的他來說,也夠了。
這一眼,使得他窺見一座高堂大瓦,看到了一個大到自己幾乎無法估量的火塘子。
“鎮祟胡家,這個名字不是白叫的啊…”
他終于明白了鎮歲書,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本事,也明白了自己這個胡家后人的身份,沉甸甸的重量。
他低低的嘆了一聲,然后便收拾了心情,端起酒杯,慶賀七姑奶奶。
如今,滿城的人都不知道那位貴人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是有什么深意時,胡麻卻正開心的與七姑奶奶吃起了酒來,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七姑奶奶人逢喜事精神爽,已經美滋滋的喝了兩盅,還正眼睛骨碌碌的轉著,看著那擺在了桌子上面,被綁著雞的兩只活雞,既開心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心試探著:“那個…”
“這雞能吃不?”
“哈哈,盡管吃便是了,今天是我請你的席面。”
胡麻也爽朗的大笑,大方的招呼著:“吃飽了,喝足了,以后也知道怎么做吧?”
“知道知道。”
七姑奶奶開心的把雞抓了過去,道:“要守人的規矩哩!”
“小掌柜幫了俺,俺就不能出去亂說話,小掌柜要跟人打架,俺一家子都上去咬他們腳趾頭哩…”
“封正之后,腦子都聰明了很多啊…”
胡麻也開心的笑著。
剛剛看了一眼胡家的老火塘子,很大,水也很深,所以他的心情也很不錯。
而交談了兩句,見七姑奶奶知事,懂規矩,最后的擔憂也已盡去,心情頓時變得更不錯。
通過這小小封正,明白了怎么打開鎮歲書,那這心情…
…好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