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常浩南今天計劃見面的幾個人都是從十幾年前就開始搞模鍛壓機設計的老前輩了,對于情況其實比他還熟悉,完全可以直接進入正題。
但是突然之間增加了這么多幫手,情況就跟原本的預期有些偏差了。
盡管這些人應該也都是結構和機械方面的專家,但也只能說是掌握必要的基礎知識,在大面上符合模鍛壓機研發的需求。
但如果要真正落實到項目開發上來,那畢竟隔行如隔山,能像常浩南這樣在不同研究方向上無縫切換的人還是極少數。
所以有必要對整個項目進行一次總體概況上的介紹。
旁邊的張永本以為今天只是明確一下各單位具體參與項目的情況就完事了,沒想到常浩南跟大家見面第一天就要直接上強度。
但現在這個場面下,他哪可能反對常浩南的意思?
因此只是遲疑了一瞬間,便向在場的一百多號人宣布暫時休會,好回去取紙筆電腦等必要的物件。
兵器工業這邊的一眾人前幾天就已經被提點過這次機會的重要性,雖然也對這樣快的進度略感意外,但也紛紛起身,按照張永的要求迅速離開會場。
偌大的小禮堂很快恢復了一片清凈。
坐在距離常浩南最近一張長條桌旁邊的顏永年看著人群從門口齊齊整整地離開,很是感慨地長嘆了一聲:
“還得是軍工系統的老大哥啊…看看人家這戰斗力…”
雖然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顯然是想起了這個模鍛壓機當年的遭遇。
如果當年的機械工業系統內部能稍微團結一些,不至于把沈鴻老爺子給排擠走的話,這個項目也未必至于半途而廢。
而后面明顯是有人刻意而為的資料損毀,就更能說明一些問題了…
聽到別人夸贊軍工系統,身為其中一員的張永自然與有榮焉。
但是常浩南就在身邊,無論如何輪不到他飄飄然。
更何況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們也面臨著自己的難處。
“顏教授也不必這樣說。”
張永有些苦惱地抓了抓頭發:
“兵器工業系統這次表現的這么積極,也是因為感受到了壓力,說是合作參與,其實就是要從你們這邊取取經…還希望常總、顏教授和其它同志們不吝指導…”
如今在場的只剩下幾個核心成員,一些剛剛不方便說的話題也就可以放開了。
顏永年經歷了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自然知道這所謂“取經”的對象主要是常浩南,他們只不過是因為剛好在場,所以被順帶著加在了后面,因此并沒有回話。
“相互學習,共同進步嘛…”
常浩南剛剛端起茶杯,趕緊向張永擺了擺手說道。
這樣講一方面是面子上無論如何還是要謙虛一下,另一方面他也確實抱著這樣的想法。
他過去的研究范圍雖然普遍較廣,但基本還是局限在天上飛的東西。
而兵器工業集團的主營業務,乃至于包括這個重型模鍛壓機,都應該算是“地上跑的”。
雖說萬變不離其宗,但多少還是有點區別。
再說了,這個“進步”又未必非得是技術層面的…
不過這種話,常浩南自己可以說,張永肯定不能當真,當即面色凝重道:
“常總,雖說這批同志是參與模鍛壓機研發項目里面,但還是麻煩您有條件的話,在各個方面都能指點一下…”
“最近這些年,上面對于國企的態度就是抓大放小,但怎么是大怎么是小,其實一直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界定,都是大家在操作里面自己摸索。”
“現在航空工業那邊,連貴航那樣規模的企業都被拉出來,做了國企市場化改革的正面典型,我們兵器工業這邊壓力確實很大,明年年初幾大總公司就要搞集團化改革,現在這個當口,時間已經非常緊迫了…”
實際上,選擇求助于常浩南,確實也是張永沒什么辦法了。
系統工程二司主管的三方面業務,兵器工業、核工業,以及軍轉民。
核工業由于政策原因,不是你想發展就發展的,雖說沒有業績壓力,但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搞出什么成績。
軍轉民十幾年前確實是塊香餑餑,但現在已經是90年代末,該轉的都已經轉過,紅利期早就過去了。
就剩下兵器工業這一根獨苗能操作一下。
但兵器工業的主營業務是地面裝備和工程機械之類。
軍用民用都包括在內。
雖然聽上去不太高大上,但那只是門檻低,真想搞好一點不容易。
甚至于,因為門檻低且不太敏感,很多在航空航天之類的領域沒什么競爭力的國家,反而能點出這方面的專精。
比如什么德國、意大利、瑞典、日本乃至韓國,都是強有力的競爭對手。
哪怕在常浩南橫空出世之前,航空航天,乃至船舶工業這塊都還能打一打性價比牌。
畢竟這些東西說穿了還是賣方市場,只要能把東西拿出來就不愁賣。
君不見連印度造的直升機都能出口呢。
但是兵器工業連這個條件都沒有。
本來就慢人一步,現在又被越拉越遠,張永肯定是著急上火。
“放心吧,這方面我有數。”
常浩南對于這套玩法已經非常熟悉了,倒不如說這本來就是他期待的合作方式:
“航空工業那邊,我正在搞新一代航發,其實也是類似的思路。”
這句話的本意只是穩定一下張永的心態,但不得不說,有點凡爾賽。
于是得到了張永一個看怪物一樣復雜的目光。
就在幾人的閑聊當中,剛才離開回去取會議用品的百十號人也陸續回到了小禮堂里。
幾人非常有默契地結束了話題。
模鍛壓機研發工作的第一次技術研討會,正式開始。
關于模鍛壓機的基礎知識,以及過往研究經驗,自然是由最了解情況的顏永年來介紹。
“各位都是軍工研究領域經驗豐富的研究人員,關于熱鍛技術和重型模鍛壓機對于國民經濟,以及工業生產的意義,我就不再多提了。”
顏永年畢竟在青華大學當了二十多年教授,一旦開始講授,哪怕只是坐在原位,整個人的氣質就猛地一變:
“下面,我直接從模鍛壓機的基本原理開始…”
隨著他的介紹,小禮堂的幕布上,放出了兩張示意圖。
“液壓機的基本原理,是初中物理就學過的帕斯卡原理,兩個充滿工作液體具有柱塞或活塞的封閉容腔由管道連通。”
“當柱塞上作用有力F1時,大柱塞上將產生向上的、遠大于F1的作用力F2,使工件變形。”
“右邊這張圖是最簡單的液壓機本體結構圖。”
最開始的部分對于這里的人來說屬于顯而易見的知識,因此顏永年只是一筆帶過。
很快,他的講述內容就進入了過往研究經驗的部分。
“80年代末,我們在沈鴻院士的領導下,設計了一臺6.8萬噸級別的重型模鍛水壓機,本體采用預應力鋼絲纏繞式結構,機架由上下拱梁及立柱組成,通過鋼絲繩將它們纏繞在一起…”
“由于當時的研究進行到中途就被叫停,加上后來又有一些關鍵技術資料丟失,所以現在,經過我們對剩余資料的整理,總結出這個方案目前主要的問題在于鋼絲纏繞層的應力分布很難均勻,對于制造和裝配精度的要求極高…”
一番介紹結束,倒是跟常浩南之前了解到的情況八九不離十。
只是在一些細節上補充了更多內容。
“顏教授。”
常浩南在本子上記完最后一筆,然后抬起頭:
“我剛剛腦算了一下,這種預應力鋼絲纏繞式結構,纏繞層應力的不均勻度應該跟機架結構,也就是上下拱形梁之間的跨度呈正相關,并且這個跨度越大,對于拱形梁的對準要求也越高。”
“這么看來的話,這個結構應該更適合壓力較低的中小型壓機,所以當初為何對一臺將近7萬噸的設備選擇這種路線?”
“這個么…”
顏永年被常浩南如此迅速的反應搞得一愣,轉頭看向后,者解釋道:
“我們最開始計劃延續當年1萬噸水壓機的三梁四柱式結構,但這個結構承受偏心載荷能力不行,在老設備的使用過程中,發現最大載荷下偏心距一般能達到最大跨度的百分之三,偏載下活動橫梁與工作臺間易產生傾斜和水平位移。”
“這還是1萬噸的情況,如果6.8萬噸壓機依然采用這個結構,那問題只會更加嚴重,根本無法正常投產。”
常浩南低頭思索片刻,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之前看過的相關知識:
“那板框組合結構呢?我記得蘇聯的7.5萬噸,包括蘇聯出口給法國的6.5萬噸模鍛壓機,應該都是這種結構。”
“這種機架我們也嘗試過,但發現結構復雜、聯接環節多、機架有效面積削弱大,而且在多體建模過程中,對于冗余約束和預應力的處理極其復雜,完全超出了我們當時的理論水平。”
說到這里,顏永年露出了些許遺憾:
“別說是生產制造,就連設計工作,都是開了個頭,就根本走不下去了。”
然而聽到這個解釋之后,常浩南反倒是眼前一亮——
他擔心的,其實是生產加工,以及材料工藝方面的困難,這些是他很難在短時間內處理的。
“如果難點在多體動力學分析的話,這正好是我比較擅長的部分…”
他看向不遠處的顏永年:
“所以,我覺得我們可以重新嘗試使用板框組合結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