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屋外的哭泣聲,面容復雜的后裔子女們。
這一切的一切,都映入陳牧的眼簾,他那腐朽的身軀終于消逝后,意識卻不曾消逝,視線也是隨之而升起,俯瞰著屋中的一切,并漸漸高遠,看到整個院落,看到整個城池。
而后,
他視線中的世界,時間流速忽然開始加快。
他看到了安府中的人物,一個個的老去,死亡,化作一抔黃土。
他看到了他的長子安瀾,次子安遠,長孫安志…一位位后人迅速的經歷著各自的人生,最后走向死亡,直至他存在時所認識的所有人皆逝去。
不過安家依然還存在著,到了他重孫這一輩,逐漸開始衰落,又過三代之后,終于成了地方上一個普通的家族,一些尋常的族人后裔已歸于平凡,再無什么富貴和特權。
往后又過了兩代,安家終于又出了一位賢人,再次高中進士,本以為又能再次令安家振興,結果恰逢天災連綿,洪水瘟疫連綿不絕,致使天下民不聊生,群雄并起。
最終。
朝廷在亂世之中覆滅。
而安家也如同搖曳的燭火,一樣在亂世之中徹底熄滅。
盡管龐大的安家,歷經十代,已向外傳遞下無數的血脈,但這些血脈隔了無數的歲月,也早已稀薄,沒有多少人還記得安家曾經的輝煌。
安家徹底覆滅之后,仍有些殘存的安家后人還活著,但盡都是些旁支,他們逐漸的融入了新朝的世界當中,其中沒有什么能力的人,漸漸的也隨之消亡。
在陳牧的視線中。
此刻的他,看到的仿佛是一株參天大樹,仿若樹狀圖一般的景象,從他所在的那一處,乃是最為粗壯鼎盛的時期,再往后一切就逐漸瓦解分裂,最后猶如一條條溪流,分散向各個方向,最終消失于昏暗之中。
“歲月無情。”
陳牧心中自語一聲,對于這句話,一時間似又有了不同的領悟。
他之前曾思考,他融入這方世界,承襲這一世的生命而活,那身上的因果又會如何,可如今看來,他的想法還是有些太過于淺薄了。
歲月面前,沒有因果。
茫茫歲月,只需要輕輕的一撥,萬物生靈隨之興起,輕輕再一撥,萬物生靈隨之消亡,無論他在這一世中做了什么,一切都會在漫長的歲月之中泯滅!
畢竟這方世界,天地所限,沒有任何超凡力量的存在,因此他縱然是振臂一呼,黃袍加身,開辟一朝,也許數百年、數千年后,還會被銘刻在史書之上,但數萬年、數十萬年之后,一切必將不存,再輝煌的王朝也會歸于塵土。
從一開始,他就無需顧慮。
盡可以融入到這方天地間,融入到每一世之中,因為他在這里的一切,最后都會被歲月所抹平,不會遺留下任何的痕跡,除非他真正參悟出歲月大道的真諦。
視線中無數畫面,陡然間加快,最后一下子歸于昏暗。
當陳牧再次睜開眼睛時,他看到的是一片金碧堂皇的殿宇,整個意識又一次被置放于幼小柔弱的身軀之中,化為剛出生的嬰兒。
陳牧的心緒很是平淡,他漸漸的已不在意每一世所誕生的環境。
這一世,他是皇子,大周的六皇子。
大周王朝,統御天下兩百余年,繁榮昌盛,但到了陳牧誕生這一代,已漸漸呈現衰落之景象,皇帝老邁昏庸,足足十幾位皇子彼此爭斗。
陳牧年紀才剛過十歲,就已遭遇了數次來自外界的劫難,不過都被他一一化解。
眾多皇子們對皇位的爭奪,已達到了喪心病狂的狀態,陳牧雖年幼,尚不具備入局的資格,但卻一樣被人放置在局中,互相博弈,試圖當做棋子一般擺布。
而隨著陳牧的漸漸長大,諸多皇子也慢慢意識到,陳牧這個年紀最幼小的皇弟,才是他們最大的敵人,爭奪皇位最大的對手,因為衰朽的老皇帝,對陳牧最為鐘愛。
這份鐘愛的來源也是十分巧合。
因陳牧生來性子淡泊,只喜好在皇家書庫中看書,又或者就是獨自一人于后花園中閑走,不喜與人結交,對諸事俱都不在意。
由于皇帝老邁,諸多皇子彼此爭斗,因此老皇帝對各位皇子皆帶有一絲警惕,恰好陳牧年紀最為幼小,性子又淡泊,不喜結交他人,反倒是老皇帝眼中最特殊的一個。
當然。
若只是如此,老皇帝也未必會中意陳牧。
畢竟性子淡泊,不代表就有能力君臨天下,要做君主那終究還是要看賢能。
可后來老皇帝與陳牧無意之間的一次父子交談,卻愕然發現,陳牧這個年紀最幼小的皇子,智慧之高遠,遠勝于那諸多皇兄。
陳牧心性淡泊,并不是不懂帝王之道,不懂天下大勢,反倒是因為太懂了,明白的太多,而似對一切都了無興致。
發現這一點后,
老皇帝的注意力便真正落到了陳牧身上。
他試探性的開始給陳牧增加擔子,讓陳牧剛及成年之禮,就到兵部掛職。
結果卻是,陳牧在做閑散皇子時,那便完全是閑散皇子,而到了兵部掛職之后,所有交給陳牧的事務,盡皆處理的妥妥當當,兵部各項事宜處置的整齊有度,挑不出任何毛病。
老皇帝很快又將陳牧調往戶部,結果是陳牧在戶部的一任上,也是沒有什么錯漏,短短數月之內,將份內之事處理的井井有條。
終于。
又過了一年,老皇帝的壽命臨近大限。
在金碧堂皇的宮殿內,一張龍塌上,病骨支離的老皇帝,面容灰敗的倚靠在那里,下方是跪伏了一地的諸多皇子,以及幾位最重要的內閣大臣。
“牧,你上前來。”
老皇帝奄奄一息,將目光投向諸多皇子,最終還是落在陳牧身上。
陳牧走上前去。
“凡朕交予你的事務,你都一一處置的無可挑剔,但你卻從不插手任何分外之事,這很好,但也不好…正是因你性子太淡泊,雖朕諸子之中以你能力最強,但朕始終拿不定主意,將這最重的一副擔子交給你。”
“可如今天下紛亂不休,朕諸子之中,唯你能力最強,唯你最有中興之望,若是朕將這幅擔子交給你,你是否能做得到?”
老皇帝問到這里,一時劇烈咳嗽起來,旁邊的宮女太監慌忙攙扶著,但老皇帝卻硬撐著身體,就將目光盯著陳牧。
陳牧對此,只簡單的答道:
“能。”
老皇帝笑了,忽的大口大口喘息起來,忽的無法說出話來,只睜著滿是血絲的眼睛,伸出手指,用力的指向陳牧。
下方跪伏的內閣首輔,當朝宰相張永,跪伏在那里,看著老皇帝的模樣,輕聲道:“陛下是想要十九皇子繼承大統?”
老皇帝聞言,用最后的力氣點了下頭,繼而往后一靠,沒了聲息。
皇帝龍御歸天。
本該哀聲一片的宮廷之中,這片宮殿之中,卻反倒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所有的抽泣聲都隨之消止,一個個腦袋抬了起來,一雙雙帶著異色的眸子,投向龍床前的陳牧。
內閣首輔張永顫顫巍巍的轉過身,看向后方的諸多皇子,面容肅然,沉聲道:“先帝歸天,已指下繼位之君,諸位還不拜見新君?”
后方一片安寂。
忽然有人略帶嘲諷的說道:“張閣老,我怎么沒聽見父皇有指定由誰繼位?”
“父皇并未指定繼位之君,那便應當遵照古制,嫡長為尊,由大皇兄繼承帝位。”
“哼,父皇尸骨未寒,爾等便要攛掇帝位嗎?說遵照古制,那傳聞上古之時,乃賢者繼位,我七皇兄朝內朝外,誰人不稱其賢明。”
霎時間。
屋中爭吵之聲漸起,但見房屋中眾多皇子迅速分裂成了三派,一派以最年長的大皇子為主,一派以七皇子為主,而幾位閣臣則跪伏在地一動不動,僅有張永一人在陳牧身畔。
張永看著這一幕,眉頭一陣緊鎖,沉聲道:
“諸位殿下,真要鬧得先帝靈堂不安嗎?”
事情已到了這種地步,也沒人再顧忌什么,有人更是冷冷的直言道:“張閣老,您已一把年紀了,如今非常之時,可莫要老糊涂,若是不知進退,就告老還鄉去吧。”
張永面色難看。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陳牧。
這位十九皇子雖最終得到老皇帝的指認,但因為平日里性子淡泊,不曾發展什么勢力,而今勢單力薄,恐怕不是其他諸皇子的對手,僅有他一位老臣,怕是難以回天。
張永旋即又將目光投向跪伏在地的幾位閣臣,沉聲道:“李大人,劉大人,王大人,幾位應當都看清了先帝的臨終之意,我等世食君祿,當尊先帝遺命。”
跪伏在地,不曾抬頭的三位閣臣,此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俱都搖頭道:“張大人,請恕我等老昏眼花,實在不曾看清…”
張永見狀,心中更是暗沉。
眼前幾位閣臣,也不知道是被人收買,還是不愿意在這種時候卷入帝位之爭,一不小心弄個九族盡誅,盡皆當了縮頭烏龜,局勢無疑對陳牧越發不利。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在龍塌旁的陳牧,忽的緩緩轉過身來,目光輕淡的看了一眼跪伏的幾位閣臣,道:“三位閣老既然自認老眼昏花,那朕便賜三位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此言一出。
在場眾人皆是為之一怔。
正神色不善,彼此對峙的大皇子一派和七皇子一派,也是目光古怪的看向陳牧這邊。
陳牧這里本來就根基淺薄,支持者寥寥無幾,甚至他們都不覺得陳牧是最大的威脅,結果這個時候,陳牧還率先去清算不想卷入紛爭的三位閣臣,這簡直是自尋死路。
果然。
聽罷陳牧這話后,跪伏的三位閣臣也是臉色各自陰沉下來。
他們是不想被卷入紛爭,可陳牧忽然擺明了容不下他們,那就是逼迫他們三人不得不站到其他人那邊了,當即就有人沉聲道:“繼位之事尚未定下,請殿下慎言。”
可就在這話音落下之際,突然門被從外推開,一位位身披黃衣的御前帶刀侍衛涌入進來,將整個屋子團團圍住。
為首一人來到陳牧面前,恭敬的向陳牧行大禮。
“臣宣武門禁軍都督趙幕,參見陛下,另稟陛下,京衛營總督齊大人,五城兵馬司路大人,皆已至宮廷之外,聽候陛下旨意。”
此言一出。
場中眾人皆是為之色變。
“怎么會?!”
有人更是驚聲開口。
趙幕會尊陳牧為主這不奇怪,趙幕本就是老皇帝一手培養的親信,是禁軍都督,只遵從老皇帝一人的君令,可京衛營總督和五城兵馬司都督,何時都成了陳牧的人?!
雖然陳牧曾在兵部任職過,但也不可能就這么讓京都兩股兵馬勢力都服從于他,能做到這一點,恐怕還有老皇帝生前在暗中的安排!
畢竟。
老皇帝生前性子多疑,京營乃至禁軍各處兵馬,是所有皇子唯一無法觸碰的禁區,京都所有的調兵之權都一直捏在老皇帝自己的手中,連他們也不敢明里暗里刻意拉攏。
“趙大人,你可要想好了!”
有皇子震驚的沖著趙幕開口。
然而趙幕只回應了一句:“殿下,臣只是臣子,只知道遵守君令,先帝生前遵守先帝之命,而今自然是遵守先帝遺命。”
看到這一幕,場中的眾多皇子終于慌了。
張永還好,雖然朝廷內外都是門生弟子,但到底只是文臣,可如今京都三股兵力都聽從陳牧調度,那就無可制約了。
“將三位閣老帶下去,另將其他無關人等,也俱都帶下去,暫且扣押,待登基大典之后,再行處置。”
陳牧看了一眼場中眾人,只簡單的下了個命令。
諸多侍衛立刻蜂擁而上,或押或驅趕,將多位皇子連同三位閣臣紛紛押走。
頃刻間。
屋中便只剩下張永一人。
張永至此才恍然有所明悟,道:“陛下,原來您和先帝…”
“沒有。”
陳牧搖了搖頭,道:“我…朕只是很早之前,曾討論過此事,提了些建議。”
他對于皇位并無太大的興趣,只是這一世是皇子,那除了體悟歲月大道之外,就只做皇子需要做的份內之事,老皇帝硬要他來繼位,他也并不干涉。
上善若水。
光陰亦如長河。
他需要做的只是身在其中,見證歲月之變遷。
數日后,
陳牧繼位為帝,年號‘太始’。
他在位四十七年,對于政事稱不上多么勤勞,但事事處置恰當,用人無疑,短短數年內便平定天下諸多亂事,漸漸呈中興之兆,后又十年,漸至鼎盛。
四十七年后,大周太始帝‘元牧’駕崩,天降暴雨,舉世同悲。
太始一朝令整個大周萬象更新,中興鼎盛,此后則又走向衰落,終于在一百四十八年后,歷經六代,于亂世之中滅亡,之后歲月一晃,就是數千年,數個王朝更替,漸漸大周之事也徹底被人遺忘,在歲月中只剩下一點史書上的痕跡。
陳牧的目光在天穹之上,注視著這一切,爾后他閉上眼睛,意識遁入第四次輪回。
這一世。
他睜開眼睛時,目光所見的,是一座寺廟。
他是被遺棄在寺廟前的棄嬰。
終于。
有寺廟內的老和尚發現了他,皺著眉頭將他收進了寺廟中。
“稟方丈,有人在寺外…”
老和尚來到寺廟主殿,沖著方丈匯報。
陳牧躺在竹筐中,目光投向那寺廟的主殿,看向那尊高大的佛像。
忽然。
他發現,這尊佛像,似乎也在看向他。
“嗯?”
陳牧心中泛起一絲漣漪。
也恰在這時,寺廟的方丈注意到了竹筐中的陳牧,看到陳牧不哭不鬧,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也不看人,只直勾勾的盯著廟中那尊大佛雕像。
“唔…此子與我佛有緣。”
方丈誦念了一聲佛號,道:“我佛慈悲,凈念,既然是你將他救下,便由你來撫養他罷。”
“是,方丈。”
老和尚恭敬回應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