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間。
陳牧緩步前行,將目光投向遠處,繞過了先前他以枯葉斬匪首的區域,往后方掠過一眼,但卻并未察覺到什么異狀,眼眸中閃過一抹微光。
錯覺么?
滅殺區區一個盜匪頭目,自然不需要弄出那么大的動靜,他適才出手倒并不只是恰好遇見故人,也并不僅是順手指點一下宋舟的刀法,而是一次試探。
從七玄宗離開之后,一路來到瑜郡的路途上,他偶然有一種若有若無的,似被什么視線盯著的感覺,但仔細感知,卻又并不能找到其來源。
這種冥冥中的直覺,并非源自于實質的感知,而是來自于他的心魂境界,明鏡止水的層次下,有時會自有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并不屬于探知的范圍。
以他如今的修為境界,想要暗中跟隨他而不被他察覺,完全感知不到,那是極難極難,同層次哪怕是尹恒這樣的換血境,都不太可能做到,唯有天人合一的高手,身心交融天地,幾乎與天地本身相合,不分彼此,自是能屏蔽一切探知。
有天人合一的高手在暗中?
陳牧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但神情卻并無變化,目光平淡的掠過前方山林后,便緩緩邁步,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山林之間。
他既然離開了七玄宗,早就做好了會與天人合一的高手遭遇的準備,那個層次的人物雖然強大,但武體元罡和尋常換血境并無本質區別,真正強大之處在于能調動的天地之力更為龐大廣闊,且感知范圍覆蓋千里,像千里傳音甚至萬里傳音這種事亦能輕易做到。
單論實質的力量,天人層次的高手,比起尹恒而言,也并沒有那種天塹深淵一般的差距,縱然不能為敵,但至少能夠遁逃,不會毫無反抗之力。
陳牧就這么在街市上穿行而過,但沒有任何人與他發生觸碰,也沒有人的視線在他身上有過停留,他身在街市之中,卻又仿佛遠在塵俗之外。
距離故居不遠。
正在向幾個鄉紳介紹這附近院落居處,滔滔不絕的說著些什么‘氣運’,‘天命’,‘紫氣’之類玄乎話語的那牙行柜頭,以及一眾鄉紳,都被這忽然倒塌的動靜嚇了一跳。
眾人各自踉蹌退后幾步,待那幾間屋房徹底垮塌,歸于塵土后,一時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面面相覷起來。
“這位爺,您看那,那就是那位當年的舊居,人言說乃是騰龍之地,每每旭日東升之際,都有紫氣繚繞…這附近的別院,俱都已被城里的老爺們買下,您要是想沾沾運,咱這剛好有一處離這不到一千步的院子,就在那邊。”
天人層次的高手,幾乎都在追逐更高層次的武道,試圖探究出武道更進一步的道路,他們追求的與尋常武夫早已不同,絕大部分時間甚至都已脫離塵世,這也是為何他們會被稱為‘天人’的原因之一,天人與凡俗,那自是相隔的。
不過。
但對于如今的陳牧來說,天人不出手,他一概無懼。
不同的是。
而幾乎就是在他身影消失之際,那幾間矮房,仿佛實在是年久失修,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咯吱咯吱聲響,繼而便轟的一聲,徹底倒塌下來,化作一地散落的碎石塵埃。
陳牧就這么駐足,望著恢弘龐大的瑜郡郡府,隨后緩步向前,身影消失在了城墻上,落到了瑜城城內,沿著外城的街巷邁步。
大宣億萬生靈,無數武者,能抵達天人層次的不過二十余數,他們屹立于武道的最頂峰,每一位都有著屬于自己的心志和魄力,倘若僅僅只是擔憂他未來的威脅,就會親自來到寒北之地尋機向他下手,那也不可能登臨天人之境,抵達武道盡頭了。
附近的家家戶戶,一座座屋房,皆有翻修,形成一座座別院。
似是僅僅只走了沒多少步,陳牧視線中就出現了熟悉的街景,這里是他早年居住的九條里,在這里渡過了此世最初的歲月。
這是尹恒同他說的話,至少在他邁入換血境之前,只要不主動去招惹那些天人合一的高手,不主動引發爭端,那些存在幾乎都不可能以天人壓宗師。
這幾間屋房的房契,一直都在他的手里,雖說房契這種東西,在混亂的世道中往往都是廢紙一張,但究竟是廢紙還是不可逾越的律令,那還要看是落在誰的手中。
反倒是位居天人之下,那些橫行四海的換血境們,在他正面擊退了宇文顥之后,俱都會視他為同層次的人物,不會再將他看作小輩,這些人才是如今他將面對的真正威脅。
往前走。
附近有巡邏的士卒在沿著城關行走,但俱都毫無反應的從陳牧身旁走過,似乎根本就看不見陳牧的身影。
倒是不知這附近的院落,賣到了多少兩銀子,以他的估算,恐怕不會是小數目。
騰龍之地。
幾個士卒沿著城墻巡邏中,各自悄悄的說著點鄰里之事。
當年那兩間矮房依舊坐落在街巷中。
客人身后還跟著幾個扈從仆人,不過所有人都對站立在兩間矮房前的陳牧視而不見,或者說在他們的視線中,根本看不見陳牧的存在,所能看到的只是空無一人。
說來當初許紅玉、陳玥她們還在瑜郡時,這附近并無那么大的變化,倒是這幾年所有人都搬去了州府,整個地方都煥然一新,本來只是一些窮苦百姓居住的尋常街巷,而今倒拓寬成了一片開闊的街道,一處處青石院落都建造的干凈雅致。
陳牧的身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城關之上,目光落向遠處那一片片屋景。
并且。
瑜城。
陳牧看了看那兩件矮房,略有些緬懷的感慨一聲,繼而沖著那一片矮房輕飄飄的揮了一下衣袖,繼而便轉過身,再不停留的邁步遠去。
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
陳牧聽著那牙行柜頭,和似想購買院落居處的鄉紳的話語,一時間不由得搖頭失笑,他可沒看出來什么騰龍之地,當年也沒見著有什么紫氣繚繞。
一處數進的復式嵌套的府邸坐落,院墻高聳,拔地一丈,皆是青石所鑄,內合多個院落嵌套,能看到有些丫鬟仆從正在忙碌,或清掃庭院,或清洗衣物。
“呵呵。”
遠處忽然有牙行的柜頭,陪著一名身穿長衫的客人,在旁邊不斷的介紹著。
早年瑜郡外城的最邊緣,乃是最偏僻混亂之地,餓殍遍地,窮兇惡煞,但現如今卻不見那么多景象,或許是晏景青治理的結果,也或許是各宗分舵進駐后漸漸帶來的變化。
“誒,跟你們說,昨兒個南邊王寡婦和…”
另外。
縱然直面天人,他也亦有幾分自保之力,既然孤身離開七玄宗,那他邁出的就是無畏無懼,有我無敵的乾坤之路,不會顧慮種種。
這些人行事到底還是知曉些輕重,他那兩間矮房自始至終無人動過,應當也是無人敢動,且不光是這兩間,連同不遠處,王妮和她爺爺當年居住的那幾間,也不曾被動過。
在內院中,一個老婦人神態慈和的坐在一張躺椅上,其滿頭花白的銀絲,僅僅只還殘留少許的黑色,歲月在其臉上留下了斑斑皺紋,不過老婦人心情卻是很好,身旁就見有兩個約莫五六歲的孩童,以及三個四五歲的稚女環繞,俱都‘奶奶’、‘奶奶’的喊著。
“奶奶,奶奶,您再講講表叔的故事嘛。”
“奶奶,我也想習武,以后也變成表叔那么厲害的人。”
一群還在換牙的稚童環繞,聲音清脆,笑語連連。
陳紅神態慈和的說道:“習武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兒,可是得吃苦的,當年…”
正說著話。
她忽然心中一怔,似有一根線被輕微撥動,下意識的轉過頭,往后方的屋檐上方看去,但屋檐上方空空如也,僅有一只麻雀在梳理著羽毛。
陳紅這個動作也讓院里的孩童都往屋檐上看去,但也俱都什么沒瞧見,一時間都有些好奇的看著陳紅:“奶奶,您看什么呢?”
“沒什么。”
陳紅搖了搖頭,感嘆人老了總是時不時有些神神鬼鬼,很快思緒收斂,慈和的看向幾個稚童,講述道:“那個時候啊,家里還窮,吃著上頓不知道下頓…”
幾個稚童都聚精會神的環繞在一旁靜悄悄的聽起了故事。
屋檐角上。
梳理羽毛的麻雀旁邊,陳牧靜悄悄的站立,看著兒孫滿堂的陳紅,最終輕輕點頭,繼而悄然轉過身,消失在屋檐角上,而那只麻雀依然若無所覺的梳理著自己的翅膀。
沿著街巷一路往前,陳牧不作停留,很快便進入內城。
時隔數年,如今的內城也是變化很大,余家的駐地占據的區域比過去也有了許多變化,有的方向拓展了一些,有的方向則因宗派勢力而縮窄了一些。
陳牧神態平和的一路向內深入,沿途與一些余家的扈從,護院擦肩而過,但依然沒有人看得見他的身影,直至他一路來到余家深處,一座樸素的院落里。
推開院門。
院落里生長著不少花卉,一名須發皆白的耄耋老人,正背著手,悠哉悠哉的沿著一處處花卉繞行,時不時輕輕抬手,空中便悄然有雨露凝結,澆灌在花圃之中。
察覺到院門被推開,余九江轉過身來,往門口望去,就見到陳牧神情平和的緩步走了進來,并輕聲道:“一別多年,老爺子近來可好?”
“好,好,一切都好。”
余九江先是驚訝了一下,但很快就回過神來,笑呵呵的說道。
他緩緩收回手,虛空中不斷凝結的雨露消失,繼而拄著拐杖向著陳牧走來,步伐還算平穩康健,但陳牧卻看得出,余九江體內的血氣,衰落到甚至已不及普通人了。
以陳牧如今的修為境界,甚至能據此直接判斷出余九江的壽數,不出什么意外的話,大約也就還有一年左右,便是歸墟之時。
“今兒怎么有空回瑜城,可是碰巧路過?”
余九江看向陳牧。
雖然遠在瑜郡,但其實余家一直都有和州府那邊書信來往,也有和許紅玉等人互通訊息,何況如今余家地位也不同,也知曉很多關于陳牧乃至七玄宗的近事。
余九江知道如今的陳牧,雖已名震寒北,位居天下第一宗師,但卻也是來到了最關鍵的時刻,能否破關而上,問鼎天下,就看接下來這段日子,在如此重要的時期,沒想到陳牧還會回來瑜郡一趟,他心中倒也有些意外,但也有些欣然。
人老了,臨近最后的歲月,總是難免如此,他其實還想見見許紅玉,但從瑜郡到州府路途遙遠,如今的他身體已不能再長途跋涉,而因陳牧面臨的形勢嚴峻,許紅玉呆在七玄宗山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也不宜再遠行跋涉回返瑜郡。
本以為最后這點歲月,是沒機會再同陳牧、許紅玉見面了,沒想到今日卻又再逢。
“特意前來看您。”
陳牧語氣平和的開口。
他細細打量了一下余九江的身體狀況后,便將手輕輕一抬,一滴晶瑩剔透的碧液悄然浮現,靜靜的漂浮在他的掌中。
“這是天地造化露,能阻止血肉之軀的衰朽,我機緣巧合得到了一些,您雖不曾洗髓,練就武體,但對您應當亦有效用。”
天地造化露,這屬于典籍中記載也十分罕見的靈物,他之前從魚守玄等人手中奪到了七滴,傳聞一滴可以為人延壽十載,不過對余九江效果如何,陳牧就不確定了。
因為那所謂的延壽十載,是相對于洗髓宗師來說。
宗師武體圓滿,本就能緊鎖自身氣血,不到壽盡的那一刻都不會散去血氣,因此天地造化露阻止血氣的潰散,便極具效果。
而余九江并非洗髓宗師,僅僅只是五臟境,且如今境界也已跌落,自身氣血已幾乎和普通人無異,使用天地造化露的效果必然會差上許多,但具體如何,陳牧也不清楚。
畢竟。
典籍中也沒有關于宗師之下的人物使用造化露的記載。
然而看到陳牧掌中的那一滴晶瑩剔透的靈液,余九江卻短暫怔然后,有些感嘆的說道:“老頭子我活過百年,所想所見皆已得之,早已沒有什么執念,而今半身已入棺材,這種珍貴靈物,便不要浪費在我這老朽之人身上了。”
聽到余九江的話,陳牧微微搖頭,道:“您啊…只要有我在一日,余家的血脈便不會斷卻,未來數年也許天下將變,您也總該想再多看幾年那世間的精彩。”
余九江這一生,可謂事事為了余家。
沒有人不想活得更久,只是余九江知道天地造化露的珍貴,所以不想受用,更希望陳牧能未來多照料余家一二,畢竟陳牧如今的武道修為,壽命悠久,才剛剛起步,待數十年后,與陳牧相識的余家老人都走的七七八八,陳牧和余家的牽絆也就不剩多少了。
陳牧心中清楚這一點,因此便簡單提了一句,不會讓余家的血脈斷卻,倒也不僅僅是余九江當年的照料,也是他曾經從余家受益不少,許紅玉更是從余家長大,是不姓余的余家人,陳玥早年也一樣多受余家的照料,讓他能渡過最初最麻煩的時期。
聽到陳牧這么說。
余九江終于笑了笑,有些感慨的說道:“要是多活幾年,能得見那樣的光景,那倒的確值得一活。”
他知道陳牧所說的話是什么意思,當今之世若論精彩,則皆系于陳牧之身。
再多活幾年。
能看到得到嗎?
他覺得很難,畢竟他境界雖低微,但到底也出身七玄宗,知曉世間之事,更清楚如今的陳牧,距離問鼎天下那一步,看似只有一步之遙,但實際卻絕非能一蹴而就。
但既然陳牧已這么說,他自然不會再去拒絕。
“會的。”
陳牧輕聲開口,繼而向前輕輕一送。
那一滴晶瑩剔透的天地造化露,便悄無聲息的飛向余九江,在接近的時候,于空中崩散化作一片五彩斑斕的霧氣,一下子撲去,將余九江整個人環繞其中。
余九江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仿佛在沙漠中,將要渴死的人,忽的飲上了一口甘露,霎時間氣血衰退幾近腐朽的身軀,又重新煥發出了勃勃生機與陣陣活力。
片刻后。
待一切變化消失。
余九江重新睜開眼睛,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感嘆道:“天地造化之神奇,莫過于此,可惜我這垂垂老矣之軀,實在有些浪費這等奇物。”
以他過去的身份地位,自然是接觸不到天地造化露這等延壽奇物的,所有延壽類的靈物他幾乎都只是在傳聞中聽說過,不過這并不妨礙他體悟天地造化露帶來的變化。
倘若他的境界尚未衰退,仍然保持著五臟境,那么這一滴天地造化露,足以讓他再緊守氣血十年,是真正能夠延壽近十載的。
但如今。
他氣血衰退,已與普通人無異,這一滴造化露雖讓他的氣血不再衰朽,恢復了一定的活力,但衰退不可逆,已不可能讓他再恢復到曾經五臟境的淬體修為。
依照他的判斷,這一滴天地造化露的效果,在如今的他身上,至少要減半,恐怕最多也就能讓他再多活個四五年,是以自己感嘆有些浪費了這種天地奇珍。
“能讓您多看幾年世間的精彩,便是物盡其用,何談浪費。”
陳牧對余九江的判斷也很清楚,這一滴天地造化露應當能延壽四五載左右,效果也不算損耗太多,并且其產生效用的過程,倒讓陳牧有些若有所思。
這種阻止氣血衰朽,重聚活性的效果,倒是頗有點像天妖門修煉的那種妖化的邪法,只不過天地造化露的效果是堂堂正正,并無什么副作用,而天妖門的術法則妖邪逆行,甚至會影響人的心智和理性,兩者在效果上相似,過程卻是大相徑庭。
據傳那位老宣帝,為了延壽而修煉邪法,致使自身半瘋半醒,最終導致天下紛亂,直至今日這亂世肆虐之景,卻不知又是練的什么路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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