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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生產制度

  時已午后,金烏西垂。

  湖水漸漸褪去了正午的鎏金,化作一方墨玉硯臺。

  岸邊亭臺廊橋邊綁看幾艘飄飄蕩蕩的小船。

  新發的荷葉尚蜷著翡翠邊,偶有早熟的蓮苞掙破綢衣,在暖風里顫巍巍擎起胭脂筆尖水榭檐角銅鈴輕響,蘆葦蕩深處忽驚起數點白鷺,掠水飛去時,姿態愜意瀟灑。

  幾名宮人蹲坐在磯石旁,手中麻繩正系著裝滿菱角的蘿筐,在水中淘洗著。

  忽有腳步聲傳來,她們扭頭回望,見到一群甲士小跑而至,目光四下巡著,頓時心下恍然。

  有那姿容秀麗的,悄悄將繡裙領口向下拉了拉,露出白暫滑嫩的小半個山峰。

  其他人見了,心下暗罵不要臉,

  不過誰也別笑誰,為了更好的生活,又算得了什么?這苦日子誰想繼續過下去?

  去年,原瑯琊中尉孔坦的兒媳謝氏沒入掖庭之后,就在水邊浣衣,被天子撞見,直接抱入浣衣房里寵幸了半個時辰,可惜沒懷上孩子,最后也沒下文。

  如果運氣好,一次就懷上了皇子公主,可就脫離苦海了。

  不過她們的努力注定白費了,邵勛來到亭中坐下后,只顧著逗弄孩兒,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宮女。

  反倒是石美人掃視一圈,暗暗冷笑。

  賤婢們以前身份高貴,現在落差太大,心中難受,有些人就不自覺地騷浪起來了。

  呵呵,天子看不上你們。偶爾打點野食,換換口味而已,別當真。

  再者,天子穿著素服沒看見么?一個個蠢笨如豬。

  邵勛很快坐到了石凳上,羊、石二女抱著強裸,坐在他身側。

  宮人們很快失落地離開了,軍士們亦遠遠散開。

  湖風吹拂之下,直讓人心曠神怡。

  邵勛看向羊獻容,道:「今日喚你來,卻還有一事。」

  「我還以為你就住在觀風殿不挪窩了。」羊獻容說道。

  邵勛尷尬一笑,道:「確實就住在觀風殿。每日晨起練武,上午朝會或問對,下午批閱奏折,再騎會馬,帶著那幫孩童操練一番。用過晚飯后,寫書、看書,亥時就上榻睡覺。周而復始,幾乎回到了三十年前住軍營那會。」

  羊獻容湊近看了他一眼,道:「連女色都戒了,很不習慣吧?」

  石氏有些羨慕地看看羊獻容。

  她這輩子都不可能用這種口吻與天子說話,她和羊獻容的區別,大概就是主母和女奴的區別。

  「戒了女色,滿腔精力無處發泄,正好辦點正事。」邵勛說道:「廣成澤那邊你還有莊子吧?抽些人手去淮南,讓陳嚴先在廣陵大造垛田。」

  「淮南」有時候是指淮南郡,有時候就是地理名詞,即淮水以南、長江以北之間的江淮地帶,此處語境下自然是地理名詞了。

  陳嚴本來是堂邑太守,普亡后出任廣陵太守。他是石氏的親族,所以邵勛順便把石美人也叫過來了,順便看看兒子。

  「你是想讓人種稻?」羊獻容很快反應了過來。

  「不錯。」邵勛點頭道:「江南居然還有那么多人在種粟,簡直匪夷所思。北地兩年三熟之下,粟、麥、豆輪作,百姓產糧大增。而今該料理江南了,再怎么說,麥的畝收比粟高一些,而稻又比麥畝收高。多種些稻麥,少種些粟,能讓糧產大增。糧多了,很多事情就好辦了。」

  「行。」羊獻容說道:「不過廣陵人煙稀少,卻種不了許多。」

  「萬丈高樓平地起,先開頭。」邵勛說道:「稻麥輪作先弄起來,以淮南、江南的氣候,以其地力,一年兩熟并非沒有可能。至不濟,兩年三熟也可以。」

  無論是北方的兩年三熟,還是南方的一年兩熟,核心農作物都是冬小麥。

  正是因為把冬天幾個月利用上了,才使得這種農業耕作制度得以運轉。

  但小麥、水稻都是生長周期較長的農作物,一年兩熟時間上不太夠。但別急,北方種植水稻歷史也很悠久,只不過種的地方少而已,但技術比較高超。

  此時江南農業技術是非常落后的,不排除有少數先進的地方,但整體仍是「火耕水瓣」,即先放火燒田,把雜草燒干凈,將草木灰作為肥源,然后開閘,將水灌入田中,直接播撒稻種。

  那么北方人是怎么種稻的呢?長期田間管理,定期鋤草,播撒稻種后,等到出秧時節,雜草也一起長出來了一一別小看雜草,這玩意對糧食產量影響很大。

  農人將雜草和稻秧一起拔出來,將雜草踐踏入泥水中,任其腐爛,再將稻秧插回去,

  達到了一次除草的目的。

  邵勛曾在廣成澤看過,當時覺得很違和,卻又說不上哪里。

  后來有一天,猛然頓悟:你這是原地插秧?

  他記得沒穿越前幫家里種稻,那都是從一小塊特意留出的秧田中,取出密密麻麻的稻秧,然后到專門的大田里插秧,為此搞得腰酸背痛,腿還被螞吸血。

  后來有了拋秧技術,則輕松了許多。

  你竟然原地拔起稻秧,原地插回去?你竟如此?為何不移栽?

  呢,不移栽的原因很簡單,一年就種這一季稻,我不搞稻麥輪作,時間綽綽有余,不著急,不需要特別急切地搶農時啊。

  后來邵勛建議選一小塊養護得比較好的垛田,三四月間育秧,待到五月初冬小麥收獲時,秧苗已經長出來了,這時候就可以給麥田灌水,慢慢移栽秧苗進去了,八月就能收。

  此謂稻麥輪作,一年兩熟。

  但這種農業制度不是很適合北方,只能搞小規模試點,真正較大范圍種植,還是到攻取淮南之后了,芍陂、淮南苑有了一定規模的稻麥輪作,接著是蔡洲苑,然后荊州北部也有小范圍推廣。

  怎么說呢,育秧、插秧制度是根本。

  三四月間,冬小麥還在地里生長,沒完全成熟,這時候便可以在小塊苗田中育稻秧。

  等到五月初冬小麥收割完畢,灌水泡田之后,便移栽秧苗。因為秧苗較小,且長得密密麻麻,因此移栽到稻由中可以種好幾畝。

  八月收稻,一年兩熟完成。

  這種稻麥輪作制度是唐代安史之亂,大批中原百姓南下后,慢慢推廣開來的。

  晚唐商業大繁榮,未必沒有這種讓江南農業潛力徹底爆發出來的耕作制度的加成。

  羊獻容見證了稻麥輪作、一年兩熟農業制度從無到有建立起來的整個過程,在聽到邵勛打算在淮南、江南慢慢普及這種全新的耕作制度后,一時間有些失聲。

  「你以前說,未來是江南的,我還不信,現在么一一」

  她搖了搖頭,嘆道:「可能世道真的不一樣了。」

  「有人覺得北地豪族南下是去搶田的。誠然,這沒錯,可他們也帶去了北地的很多好東西啊。江南農業,還是太落后了一些。」邵勛說道。

  人為驅動北地豪族南下,搞衣冠南渡2.0。

  再提前普及稻麥輪作制度,大幅度減少了農由的空閑時間,提高了農由的利用效率,

  不知道會對未來產生多么深遠的影響。

  興許,江西不用等到唐代才徹底開發出來,荊州不需要等到兩宋才慢慢成為熟地,西南地區也不需要等到明清時期才能徹底改土歸流,整個歷史進程都會加速。

  當然,制度變革了,農人還需要適應。

  能量是守恒的,地里長出來的東西多了,對肥力的消耗就大,他們需要想盡一切辦法養護土地。

  邵勛不是很懂技術,他只懂經過歷史驗證的耕作制度。

  新的生產制度給你了,配套的肥田技術需要你們自己去摸索。

  話說到這里,羊獻容基本明白了。

  廣成澤這些年來就在搗鼓這些東西。

  身高體壯的馬,還分戰馬、挽馬、馱馬三大類,各自要求不一樣。

  各種牛羊,還要適應各地天氣。

  奇奇怪怪的蔬菜、果子。

  垛田、稻麥輪作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老實說,她都不太想管這攤子事了,反正她是后妃,這些事理論上和她無關,雖然都是孫家、羊家人在具體辦事。

  想到這里,她又開始逗弄山宜男的女兒,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姨母和外甥女雙雙被這個男人在身體里下了種子,還生出了孩子,有時候想想,肺一一都要氣炸了。

  女嬰剛剛睡醒,見到羊獻容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頓時哭了起來。

  邵勛慌忙抱過,輕聲安慰,沒想到哭聲更大了。

  正手忙腳亂間,又一輛車停在不遠處。

  諸葛文彪挺著個大肚子下了車,見到亭中幾人時,原本微有笑意的臉立刻落了下來轉身就上了車。

  羊獻容噗一聲笑了出來。

  石氏心砰碎直跳,低頭垂首,恨不得把懷里的孩子藏在草叢里。

  「孩兒你也看過了,我帶回去給宜男哄。」羊獻容站起身,輕笑道:「廣成澤那邊可將大部分人手發往廣陵,淮南苑興許也能抽調數十人。人家不辭辛勞,為你干活了,總要給點好處。」

  「都是長秋你的親族,自然要大加任用。」邵勛保證道:「去廣陵后只要賣力,不出兩年,白身者給官,有官身者超摧。」

  「你看著辦吧。」羊獻容無所謂道,說完,又點了點邵勛,道:「好好守孝。」

  邵勛無奈地揮了揮手,待其走遠后,又看向石氏,道:「文彪九月就要產子了,你是她長輩,本還想讓你多照拂下她,現在看來是不成了。黃女宮游仙院還沒人住,你明日就搬過去吧,以后就是你的寢殿。」

  說罷,亦起身離去。

  石氏松了口氣,同時喜上眉梢。

  她也有自己的獨立寢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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