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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你們先議一議

  萬象院內已住了不少人,無事之際,就自發開始了閑聊,首當其沖的便是在承天門外「站崗」

  的孫熙。

  「草堿用處不大。」劉還是表明了他一以貫之的觀點:「那么貴的皮甲,也就些許愛潔之人會穿罷了。我看萬象院輯文,燒草木可花費不少,不值當。更非大道。」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接著便是一番話:「君何謬也。‘夫品而為族,則所稟者偏—」‘

  劉瞄了一眼,原來是裴選,從涼州跑回來的裴氏子弟。

  說的還是陳詞濫調,即裴玄學崇有論的核心觀點。

  崇有論和貴無派并不完全對立,兩者都承認道的存在。

  區別在于,貴無派認為道無形無相,人靜心體悟就夠了。

  崇有論認為道生萬物,萬物都有偏差,都只秉持了一部分道,故應該自我完善,實在完善不了就「憑乎外資」。

  而且,既然道生方物,那么道的「理」便有跡可循,人不應該自我滿足,要追尋這些理。

  承載道「理」的是「有」,即萬事萬物的客觀存在。

  到這里其實也明白了,邵勛是比較傾向于崇有論觀點的,奈何這個派別受打壓得厲害,一直處于下風,屬于小眾。

  劉聽多了這些東西,也和人爭論了不知多少年,此刻實在懶得和他辯駁。

  不過有件事卻讓他心驚:天子果然推崇崇有派。

  轉念一想,你天子信什么關我屁事,我不配合就是了,住在江南莊園里,閑著沒事讀讀書,讀完書去與人下棋、喝酒、游山玩水,「體悟大道」。

  但終究還是有些煩躁。

  天子傾向崇有派的跡象非常明顯,難道裴逸民(裴)人死了,秉持他論點的「徒子徒孫」要翻身了?

  劉朝裴選拱了拱手,示意他自行離去,然后又翻看萬象院輯文。

  連帶著之前的兩篇,以及最新的一篇,總共三篇。

  虞喜的《歲差》他看過了,興趣一般,只當個樂子。

  孫熙的制草堿之法也看過了,還見識過了,雖然嘴硬,但他還是承認這東西是有用的,但太貴,恐怕沒法推而廣之,最終只能制造一部分高質量的皮甲,供世家大族、公卿大將使用。

  第三篇是新的,王丹虎寫的,

  她寫了完整的「實證」之法,證明丹砂在爐鼎中加熱,最后從火鼎底部取出的是「硫磺」。

  《神農本草經》中有「石硫磺」,王丹虎認為這是從「石頭」中提取的,故應去掉「石」,名硫磺一一其實此時也有徑稱硫磺的。

  另一種產物是「汞」,即水銀。

  她特別注明,兩者之中可能有雜質。

  「哈哈,果是硫磺!」劉看了就想笑,還有人覺得這是金丹液呢,讓你吃硫磺!

  聽,《神農百草經》中硫磺好像是一味藥物。不過不管了,反正他不吃。

  孫熙、王丹虎這兩篇還是有些差別的,前者就全是過程,沒別的。后者連丹爐的材質、尺寸都規定了,煉多長時間、火候怎樣都明確寫了下來,反正劉也讀過一些丹書,如此詳細的極少。

  而且看起來似乎是一種規制,嚴格按照這個規制走下來的。

  唯獨最后證明得到的是硫磺、水銀,僅僅是依靠實物對照,欠缺說服力。

  不過劉是信的,丹砂在爐子中加熱,最后得到的就是硫磺和水銀。

  他很快放下了這本書,然后又拿起《露華問對》,里面有教人辨識草藥藥性,有教人「點石成金」,有教人觀星象航海定位,有利用曹沖稱象之事提了「浮力」二字—”

  真是包羅萬象。

  再仔細一琢磨,這些本質上和孫熙一樣,都是以利誘之。

  但劉也不得不承認,這都是有用處的,

  譬如那觀星象定祖墳他就很感興趣嘛,祖墳選得好,對子孫蔭蔽很多啊。

  得抽空研究下星象。

  傍晚時分,最后一批人也到了,萬象院內頓時有些擁擠,嘈雜之聲愈發明顯。

  裴選在院中與人爭辯,還在兜售他河東裴氏的「家學」。

  劉暗笑這廝挺活躍啊,于是默默聽他說:「處官不親所司,謂之雅遠;奉身散其廉操,謂之曠達。故砥礪之風,彌以陵遲。或悖吉兇之禮,而忽容止之表,瀆棄長幼之序,混漫貴賤之級。其甚者至于裸程,言笑忘宜,以不惜為弘,士行又虧矣。」

  這話劉卻不愛聽了,因為說中了很多人的痛處,捫心自問,多多少少都沾一點。

  當官不喜歡去衙署,耽誤正事,有嗎?有,且自稱為「雅遠」。

  做人放棄廉潔的操守,收東西不以為意,甚至不認為這是受賄,有嗎?有,且稱之為「曠達」。

  悖視吉兇禮儀,在人家靈堂上談笑自若忽視居處的儀表,甚至赤身裸體—

  輕慢長幼之序、混淆貴賤等級、說話不分場合、不尊禮法,而以「弘士」自稱—

  劉聽得有些煩躁,好像有人在指著他罵一樣。

  如果真按裴氏《崇有論》來要求天下士人,那該是怎樣一副「可怕」的場景?

  首先要尊禮法,長幼秩序、貴賤之別,裴逸民可是明確說了長幼尊卑有序,天下萬民各按職分,「各授四職」,不應有野心,「莫有遷志」。

  這其實是儒家禮法的內容,被借過來用了。

  其次不能放浪形骸,盛氣凌人,任意妄為,

  服散縱酒可以休矣,隨意懲處奴婢似乎也不可行,任性妄為更可能被人指責,

  第三要節制欲望,不能奢靡。

  第四不能再鄙視具體辦事的「役門」職務,不能崇尚空談,以經營(包括官職、家業)為榮太多了,幾乎樁樁在擊現有的社會現象,是對貴無派士人的全面反攻。

  如果真嚴格施行了,那么大梁朝就是一個尊卑有序,士人注重禮法,節制欲望,不尚空談,為官時積極理政,居家時大力治產業,閑暇時研究道之理的社會。

  劉自付還能勉強接受,但很多人怕是覺得天要塌下來了。

  這是反人性的啊。

  崇有派得不到大多數士人支持,不是沒有原因的。

  「真長。」胡思亂想間,一人入內,作揖行禮。

  「仁祖。」劉起身回了一禮。

  這人是他最近認識,名叫謝尚,出身陳郡謝氏,居于會稽,好像這次因為一個人沒被清算,當然他們家早早降順,為王師提供糧草器械,助攻會稽,這也是一個原因,故只被拿走了一部分田宅,族人大多保全著。

  「仁祖你—」行完禮后,劉見謝尚的裝束、儀態比自己還正經,頓時有些驚訝,道:「聽聞你在江南時頗為曠達,入京后亦披頭散發,今怎如此作態?」

  謝尚沉默了一會,道:「你家若被罰沒了一半家產,且有武人攜屠刀上門威脅,你也會變的。

  不經歷生死,焉能長大。」

  劉有些無語。

  你他媽二十七歲了,才長大嗎?

  隨即又有所悟,謝尚性情大改,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裝的,為了迎合上意。

  天子很明顯傾向于玄學崇有派,于是就存在幸進之徒投機的可能。

  莫非謝尚也是如此?

  「外間議論頗多,你為何一一,怎么沒聲音了?」劉奇道,

  「真長足不出戶,如何知道外間發生了何事?」謝尚笑道:「天子遣人修改了裴逸民崇有論九段文,令眾人議一議。五月十三日陛下會親臨萬象院,聽眾人辯駁。天子親口許諾虛心納諫,有理者從之,未決者置之,最后形成新論。」

  「這是來真的?」劉問道。

  「自然是真的。」謝尚點頭道。

  劉又看了謝尚一眼,不披頭散發了,花褲也不穿了,說話也不輕桃了.—

  這已經屈服了啊。幸進之徒!

  但好像一切已成定局,而且就在五月十三日。

  劉輕輕拍了拍大腿,好,你要面子,虛心納諫是吧?

  想到這里,劉問道:「在哪抄錄?我且看一看。」

  五月十三日,部勛臨行之前,翻閱了部分奏報。

  之前擔心的冬小麥被嚴寒氣候毀壞的事情沒有發生,五月以來,已有部分地區麥收,遣騎四出,發現收成還不錯。

  這個時候,他也有些滿足感兩年三熟制在豫、充、司三州幾乎全面鋪開了,青、冀、幽三州大部分鋪開,徐、并、雍三州部分鋪開,秦、涼、荊等地規模很小。

  比起秦漢魏晉傳統的一年一熟(大部分是粟),而今的兩年三熟制能在兩年內多收一季糧食,

  土地利用率大大提高一一當然,純種粟的地區依然存在,因為小麥對水的需求量比粟大,降雨少或灌溉不便的地方真就只適合種粟。

  另外,當年建云中三塢時就曾編寫農書,用河底淤泥攪拌糞便堆肥,這個甚至比兩年三熟制推廣得還快,奇哉怪也。

  可能是傳統的農業習慣難以更改,但肥料誰都不會拒絕,以至于他花了三十年才在北方大部分地區推廣成兩年三熟。

  這玩意歷史上是東西魏時期才在東魏部分地區首先出現,及至初唐,小有規模,至中唐時較為普遍。

  江南大面積種小麥甚至要到晚唐時期,稻麥輪作成為一些江南百姓的最佳選擇一一從這一點來看,未來是江南的,因為他們可以一年兩熟,即一年內收一季小麥、一季水稻。

  這是下一階段需要在江南普及的農業耕作模式,

  看完這些,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滿足。

  「令諸王隨朕幸萬象院。」邵勛起身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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