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三月,牧草剛剛返青。
南山之中,百姓已經忙完了春耕,正準備放牧牛羊馬匹。
山間的風有些清冷,遷徙的候鳥休憩足夠之后,振翅北飛,掠過無垠的大地。
南山,關中人俗稱“北山”,自東向西,好似給河南地南緣鑲嵌了一條邊似的,蔚為壯觀。
南山兩側乃至山中的盆地、河谷之中,素來是農牧交錯地帶。
有人耕地,有人放牧,有人農牧都有涉及。
有些人過得很滋潤,幾可比擬中原沃土。
但大部分過得很艱難,純靠種地一畝只有百斤出頭(現代五十斤左右)的收獲,扣除種子,所得極其有限,故需要把不適宜耕作的山坡草地利用起來,增加收入。
而在南山以北、黃河以西,有一大片丘陵、河谷地段,卻是一片難得的上好農業地段。
一塊地好不好,除了土壤外,還要看氣候。
關中連年干旱時,上郡固然干旱,但災情其實沒關中那么嚴重。
這幾年雨水充足,牧草可著勁地長,讓這片大地的生機愈盛。
石勒到來后,這里的農業成色大增。
清脆的馬蹄聲響起,春風吹拂之中,石勒來到了河岸邊。
親兵給馬兒下了鞍具,松了肚帶,領其收收汗。
石勒則來到河旁,捧起清冷的河水,洗了把臉。
春來未久,河水冰寒,石勒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隨即自嘲:“老了。”
此河名木瓜川,顧名思義,附近山上到處都是木瓜(文冠果)。
先秦時有“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其中的“木瓜”便是此物。
洗完臉后,石勒登上一處高坡,俯瞰山谷中的農田,贊道:“好地方。”
“可惜太少了。”張敬舉目四望,嘆道:“山勢連綿之中,唯河谷處最為平坦。木瓜原不過三百余頃地,也就只能給千戶人家授田罷了。”
這一大片地方是足夠大了,但適宜耕作的地方很有限,且比較破碎。
譬如眼前這個名為“木瓜原”的地方,不過開辟出了三百頃田。或許還有些潛力可挖,但撐死也就再翻一倍至六百頃,如此便到頭了。
與河北那一望無際,平原連著平原的場景可沒法比。
這么一來,人口其實就比較分散了。
這個山間盆地筑一寨,住幾百戶人家;那個河谷平原建一塢堡,屯千余戶,人員分散在南北數百里的連綿群山之中。
比起種地,放牧會方便許多。
這里說是山區,但其實沒有特別高的山頭,地勢平緩的坡地隨處可見。雨水之后,牧草瘋長,是上好的放牧之地。
要想在這里更好地生存,耕牧并舉是必然之事,純種地或純放牧都太過脆弱。
“不要急。”石勒看了眼張敬,笑道:“此地百般不好,但有一點好。百姓貧苦,勁悍善戰,我新募的那百余親兵,你也看過了,如何?”
“淳樸、野蠻、敢戰。”張敬苦笑道。
正是因為這些山寨、部落太野蠻了,有時候都不給他面子,被羞辱好幾次。
好在首領還是臣服朝廷的,不禮貌就不禮貌吧,聽話就行。
石勒已經轉到了山坡另外一側。
這里挖了很多“洞”,更準確地說是“窖”。
窖是用來藏糧食的,此乃本地風俗,自古以來便如此。
單個谷窖不大,小的儲放糧食數千斛、大的三四萬,平均兩萬余。
此地挖了七個谷窖,總計可儲糧十六萬斛,不過眼下只存了一半多點,比較空。
谷窖外有綠樹、草坡掩映,遠遠看不出來。
事實上大部分谷窖都比較隱蔽,非得本寨人指引才能找出來。
這里的風俗,確實和中原迥異。
“以后,這些谷窖便是與邵賊交戰的本錢。”石勒爬到了谷窖頂上,抓起一把剛冒頭的草芽,說道。
張敬臉色不是很好看。
這里如何能與鄴城比?但事已至此,嗟嘆也是無用。
“明公原來在這里。”刁膺、曹平樂等人找了過來,呵呵笑道。
“秀美山川,壯哉!”登高望遠之后,刁膺的文人習氣發作,大笑道。
曹平樂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然后搖了搖頭,自顧自想著心事。
“明公,新來的三百二十二家,都安置下去了。這幾天便會抓緊春耕,劉府君送來了種子、農具、還有百余耕牛、耕馬。”刁膺坐了下來,說道。
“木瓜原有多少家了?”石勒問道。
“近一千一百家,大部分都是咱們自己人。”刁膺說道:“新來的氐羌也會種地,礙不了事。”
新來的氐羌是武都人。去年邵勛在救災,匈奴可沒閑著。劉粲遣人攻武都、隴西、陰平三郡,最后全取隴西郡,于武都大敗自號左右賢王的氐人首領楊難敵、楊堅頭,二人遂率部投降,二郡平定。
劉粲封楊難敵為“武都王”,留一部兵馬鎮守武都城,大軍帶著俘虜和戰利品回返。
被遷徙來上郡的氐人,就是征討武都之戰時的戰利品了。
過去一年中,秦州發生了很多事,只不過很難傳到東邊去罷了。
司馬保已經死了。
張春等人被歸附劉漢的陳安攻殺,司馬保隨之被殺。
涼州爆發內亂,張寔被殺。傳過來的消息非常混亂,石勒等人也不知詳細內情,只知道張寔死了,但新上來的還是張家人。
只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張家的威望是傳一代削弱一代。新上來的人掌控力斷然不如張寔,更別說張軌了。
涼州是不可能對外動兵了,除非別人主動進攻。
“天子如何了?”石勒沉默了一會,又問道。
“病入膏肓,已然下不了床,恐不久矣。”刁膺說道。
石勒吐出一口氣。
天子死不死,其實都不影響大局了,蓋因權力早就轉移到了監國太子手中。
關西十四郡,更是太子一刀一槍打下的,和天子沒什么關系。
早在天子丟了平陽,敗走蒲津關那一刻,大漢就已經進入劉粲時代了。
他這個朔方太守之職,也是監國太子“承制”授予的。理論上來說,他是太子的人,雖然太子并未安什么好心。
“別想那么多了,白土縣城、木瓜原、七寶山等地,乃吾之根基。去年開墾的地,畝收委實太少,今年或也不多。過了明年,朝廷就不會再給咱們發放資糧了,一切要靠自己。”石勒站起身,拍了拍手,道:“去會會諸部頭人。”
一行人很快離開了木瓜川,消失在群山之中。
大河東岸的丘陵之上,旌旗漫山遍野,鼓角之聲不絕。
驀地,山頂上掛著一面赤旗,隨后便是愈發激越的鼓角。
剎那間,三千多人自山上沖下來。
弓手、刀盾手、長槍兵以及大群手持木棓、長柯斧等鈍器的兵士互相配合著,或快或慢,與在山腳列陣的另外數千人戰作一團——當然,點到即止,不真打。
“一開始就有些亂,后面更亂。”邵勛點評了一句,道:“黃頭軍里面應該有部分石勒老兵吧?”
隨駕而來的幕府左司馬陳有根看了看,道:“殺人的手藝退步了。終日和新卒待在一起,越打越差。”
說完,又笑道:“和我當年走南闖北時一樣,上百弟兄,全憑血勇之氣,沒甚章法。遇到不堪戰的兵士還能打打,若遇到經年征戰的老兵,再有血勇之氣也是無用。你有勇氣,人家的勇氣也不差啊。”
能說出這番話,陳有根的層次確實高了,和十幾年前不可同日而語。
不過這種敢打敢拼的部隊,遇到王朝末年腐化墮落的兵士時,憑借亡命徒般的打法,還是有可能獲勝的。
打幾場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贏的勝仗后,再趕緊吸收俘虜正規軍,加強學習,假以時日,必然會有提高。
“還得再練。”邵勛的目光轉向另一處山頭,那里有數千兵士正在學習如何扎下一個刺猬般地穩固營盤。
這就是練兵的意義。
黃頭軍兒郎們一腔熱血,對他十分忠心,若不能好好錘煉一番,貿然上戰場與送死無異,那樣就太可惜了。
邵勛轉過身去,目光掠過正在黃河岸邊練習制作攻城器械、打制臨時浮橋的兵士,看向對岸。
四月上旬了,對岸的山頭綠草如茵。
白云壓得很低,從遠處望去,幾乎貼在了山巔上。
綠白交錯之中,駿馬、牛羊徜徉漫步,時不時傳來牧人的歌聲。
山間也有警惕的目光盯著這邊。
對岸的山林之后,似乎有一座土堡,隱約可見。
黃土高原整體干旱,但也有河水豐沛的地方,木瓜原就是了。
首先,這里是黃河沿岸降水較為豐富的地區。
其次,河流眾多,四季不斷。
最后,地面還有許多土泉冒出,水量很大,牧馬、澆地、飲用皆可。
這里,后世有個鼎鼎大名的名字:府谷。
“石勒膽子不小啊,都挺進到這里。再往北走數十里,便是獨孤部的牧場了。”邵勛感慨道。
“大王你不也來了么?”陳有根不以為然:“疆界哪有那么清楚的?牧人來此放牧過,難道就是他的地了?地契在哪?我沒看見。”
邵勛拍了拍老陳的肩膀,大笑:“晚上安排斥候過河,看看石勒經營得怎么樣了。”
面前這段水勢湍急,不太適合大軍西渡,所以對岸之人看到這邊的大軍并不怎么驚慌,只派人監視一下,沒有太多的動作。
“走,去會會那幫酋豪。”邵勛又道:“看看哪里有機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