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余首級被斬落下來,堆迭于一處,看著煞是壯觀。
血腥氣飄向遠方,是一種威懾,更是警示。
黃頭軍將士驚魂未定,這個時候才慢慢反應過來,臉色蒼白,渾身脫力,搖搖欲墜。
楊勤面色羞愧。
仗打得太臭。傷者就不說了,兩千人戰死了五百,若不是沒地方跑,可能直接就潰散了。
但梁王還溫言撫慰,說他們第一次上戰場打得還不錯,把繳獲的幾十領鐵鎧、三百余副皮甲給了他們。
四百多鮮卑沖擊騎兵,就爆出了這么多東西。
從這里可以看出,這支先鋒比一般部隊強,但也談不上什么精銳。
或許是對劉漢的戰績十分出色,或許在草原上不斷擊潰其他部落,又或許是其他什么原因,這些人十分驕狂,上來就懟,兇悍絕倫。
其實,換一般的部隊,還真扛不住他們這三板斧。
大部分在騎弓連續射擊的過程中就崩潰了,少部分能堅持到沖擊騎兵,最后結果也不好說,多半被沖垮。
這大概就是他們以騎蹙步的底氣所在。
“大王…”看到邵勛過來時,楊勤上前請罪:“兒郎們沒練好,我之罪。”
“拓跋鮮卑打匈奴,十戰九勝,戰力本來就不是劉漢可比的,和你沒關系。”邵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前只聽聞索頭厲害,這次見到了,我也很意外。”
“索頭也沒想到我們這么厲害。”楊勤囁嚅了一句。
“哈哈。”邵勛笑了笑,道:“可能拓跋氏覺得我們是劉琨、王浚的兵呢。”
遭遇戰,雙方都不太清楚對方的真實戰斗力。
鮮卑人十分自信,一頭莽了過來。
府兵們也十分自信,等著他沖過來。
若非己方兵多,還真有可能讓索頭得逞了。
幾百騎沖垮萬余步兵,對索頭而言可能司空見慣了。
“對索頭有什么感想?”邵勛又問道。
楊勤思索了半天,最后只給出了一個字:“野。”
“此評價十分貼切了。”邵勛贊許道:“比匈奴人野,比段部鮮卑野。”
這是環境造成的。
宇文鮮卑就比段部鮮卑野蠻、兇悍,更不怕死一些。
慕容鮮卑其實也很野,但慕容廆一直在想方設法漢化。
去年他們擊敗了高句麗,這是第二次了。
還有一次是高句麗、宇文鮮卑、遼東崔毖聯手,又為慕容鮮卑大敗。
平州刺史崔毖已經亡奔高句麗。高句麗亦膽寒不已,不敢再挑釁。
整個遼東外加遼西郡,都已經是慕容氏一家說了算。
至于宇文氏,他們其實和拓跋氏有聯姻,關系不錯——當然,在真正的利益面前,些許聯姻也算不了什么。
“這一次也算是讓我看到了拓跋氏的戰力。”邵勛轉過身來,看向北方,說道:“今后伐拓跋,非得以銀槍、黑矟二軍及府兵為主方可。一般的部隊,怕是扛不住拓跋氏那幾下。”
“但這并不夠。拓跋鮮卑的地太大、太廣闊了。”邵勛又看向楊勤,道:“地域廣闊,需要的兵就多。黃頭軍終究還要多練,厚我兵力。”
“遵命。”楊勤躬身應道。
銀槍軍出征需要輔兵,但這輔兵也不能太差勁,因為總有你單獨遇敵的時候,若一觸即潰,那還打什么仗?
離開戰斗地點之后,邵勛又回到修了半拉的營地之內,看著匆匆趕來的黃頭軍隊主以上軍官們,問道:“都看到了嗎?”
“看到了。”眾人臉色不一,齊齊回道。
“真正的戰場就是這樣,甚至更危險。”邵勛說道:“統計有功人員,班師后一一發下賞賜。”
說完,他徑直登上了一個山頭,俯瞰北方。
喇叭形的盆地之中,河流縱橫、草木豐茂,偶有丘陵點綴其間,但大體上十分平坦。
這是一塊農牧皆宜的土地,但在東漢中期就被匈奴逐步侵蝕了。
三國時,曹操甚至將這里最后一批漢民遷至新興,徹底放棄。
至國朝,這里更是標準的國境線以外,成了鮮卑、匈奴、烏桓雜處的樂園,半耕半牧,因為水資源豐富,日子過得還不錯。
嵐谷縣就處在這個喇叭的底部,扼守著鮮卑人南下岢嵐、太原的一條通道。
如果有余力,還是得拿下草城川,消滅拓跋鮮卑的一個南下集結地,把戰線往北推。
草城川上還有不少鮮卑游騎在徘徊。
東一堆西一堆的,大約七八百騎的樣子,應該是方才進攻不果后撤回去的部伍。
邵勛最后看了他們一眼,下了山頭,下令繼續修建營寨,與嵐谷縣城互為犄角。
兩天后,他一路向東,往天池而去。
劉昭那邊也爆發了沖突。
兩千余騎直接被拓跋鮮卑擊潰了,讓人大掠一番而回。
五月初一,夜。
平曠的原野之上,到處是火堆,密密麻麻,看著讓人毛骨悚然。
都說草原缺燃料,那也要看什么地方。
在陰山一帶,那是真的不缺。甚至于,后世很多已退化為草原、沙漠的地方,此時仍是一望無際的森林。
拓跋郁律遣人伐木取材,于農田、草原的間隙中燃放火堆,其實并不難做到。
許是木柴中含有大量水分,燃燒起來濃煙滾滾,極為嗆人。
但沒人臉上露出不耐,蓋因滾滾濃煙升起之后,鋪天蓋地,如同帳幕一樣籠罩四野。
地表變得干燥,溫度也漸漸抬升,在這個寒冷的夜晚分外讓人感到舒適。
這是自古以來口口相傳的卻霜之法了。
高深的原理他們不懂,只知道這么做——原理有三,其一,煙氣上升,沿著地面附近的逆溫層擴散,形成煙幕,防止地面熱量散失,同時提高地表溫度;其二,將空氣中的水蒸氣蒸發掉,避免形成霜;其三,熱空氣不斷上升,擾動冷空氣,形成微弱的風,令冷空氣無法聚集,此法主要用于寒潮來襲的夜晚。
滾滾濃煙之中,百余騎策馬而至。
早就等候許久的部大、官員們齊齊拜倒,口呼“大王”。
拓跋郁律是代郡公,但在內部,已經自封為王,稱“代王”。
而早在拓跋猗盧時代,更是早已置百官,甚至有御輦之類的逾制之物。
拓跋猗盧固然多次南下參與戰爭,為劉琨屢屢擊破匈奴,保住晉陽,讓代國內部的舊勢力(游牧部落首領)不滿,但他對這個國家的改變是深遠的。
他們已經一只腳走出了游牧,步入封建社會,雖然另一只腳還陷在里邊。
另外,投靠過來的漢人及漢化胡人也提供了大量的技術、制度、典章。
這些東西是有用的,即便舊黨看不起新黨,卻仍然承認這些東西的好處,不知不覺間有了一定的改變。
新和舊,其實是相對的。
拓跋鮮卑的所謂舊黨,比起宇文鮮卑來說,卻又更像是新黨了,因為宇文氏更加野蠻愚昧,更加不開化。
“聽說步六孤的小子死了?”拓跋郁律是一個頗為雄壯的男子,大圓臉,身材厚壯,雙目炯炯,看人時喜歡盯著看,頗有侵略性。
他這話一出,眾人神色不一。
有人毫不掩飾地與他對視,并不怎么畏懼。
有人低下頭,不敢多話。
還有人面容平靜,仿佛步六孤部落死了人和他們無關一樣——好像確實也差不多,大家只是聯盟而已。
是的,就是部落聯盟。
雖然很多年前是一家,但畢竟已經分家了嘛,大家可以頂著鮮卑的名頭互通有無、互相聯姻乃至互幫互助,但說到底還是有區別的。
“大王。”最先出來說話的是劉路孤,只聽他說道:“步六孤部應該是遇到晉人精銳了,聽聞其步卒站得很穩,鐵騎壓頂之時,稍有慌亂,敗而不潰,最終圍殺了步六孤家數百騎。此乃小挫,不足為慮。”
拓跋郁律凝神站在那里,也沒說什么。
其實,不止步六孤一家敗了。
大軍尚未出動,但已經有四路兵馬分道南下,試探晉軍虛實。
最西邊一路是步六孤部,敗了,損兵數百。
東面有賀蘭部,大破羯胡,擄掠而還。
中間一路自雁門南下新興,乃拓跋氏本部,進展十分順利,幾乎沒遇到什么抵抗。
東路由獨孤部出動,下廣寧,但在上谷一帶被擋住,無功而返。
獨孤部也是沒用的!
想到這里,他看向劉路孤。
劉路孤乃劉虎從弟,在劉虎兵敗逃亡后,成為了鐵弗匈奴的繼任之主,目前又兼領著獨孤部,是拓跋郁律的女婿。
獨孤部與鐵弗部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甚至可以同出一源。
建安年間,匈奴呼廚泉單于入朝,曹操留之,使右賢王去卑(《魏書》作左賢王,有誤)監國。
去卑之子劉猛在國朝泰始七年(271)叛亂,為匈奴左部督李恪所殺。
劉猛死后,其子副倫帶著部分人馬跑路,投奔拓跋鮮卑,是為獨孤部前身。
劉猛之弟誥升爰統領余眾,傳到了劉虎手里,先投劉漢,被拓跋鮮卑擊敗后渡過黃河西逃,居于朔方,再次主動進攻拓跋鮮卑,大敗后終于臣服。
獨孤部人數太少,而鐵弗部殘余人馬尤多,拓跋郁律便嫁女給劉路孤,讓他們兼領兩部——其實已經算是一個部落了,匈奴好貴種,劉路孤是正兒八經的右賢王后裔,祖上也是獨孤部這些人的主子,不存在任何法理或血統上的障礙。
“大軍既集,豈能一矢不放?”拓跋郁律在帳中走了幾步,看向外面鋪天蓋地的濃煙,用擲地有聲的鮮卑語說道:“中原大亂,分裂成了數部。他們的人民沒有自己的單于,陷入了混亂之中,疲憊不堪。而我們的人民穩重、勇猛、剛毅、聰敏,這會正是南下的好時機。我要讓并州的匈奴首領效忠于我,讓中原人民接受我的安排。你們——追隨我的顯赫的貴人,將取代中原的古老家族,成為新的統治者。做好準備,后天南下——巡視平城。”
“是。”眾人七嘴八舌應了下來。
聲音不是很整齊,態度也各有不同,就像是有人巴不得趕緊南下,有人無所謂,還有人想看到拓跋郁律吃癟。
拓跋鮮卑內部,也是一團亂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