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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風中的戰斗(上)

  (小說屋)

  戰與不戰,這是個問題。

  等至今日,劉聰只等到了一路援軍,還不是劉景、卜泰派來的人馬,而是自馮翊郡夏陽縣北境東渡的兩千騎兵。

  此渡口位于平陽郡皮氏縣西北。

  皮氏在后世河津縣。

  北魏年間,因縣西有龍門山,更名為“龍門縣”。

  此縣歷史上因太原王氏后人遷居,衍生出了龍門王氏,比較有名。

  縣城西北二十余里有龍門渡,是黃河渡口之一,這批騎兵就是從這里過河的。

  龍門渡的級別還是有點差。

  通通商隊是可以的,但過大軍則有點雞肋,原因也很簡單:黃河剛出晉陜大峽谷,水勢正急,危險性較大。

  真正水文條件好的還是蒲坂津和風陵渡,但后者處于中條山南,渡口對岸又是潼關以東的狹長河灘地,大軍無法展開,還容易被人困死在不利地形上導致全軍覆沒。

  綜合來說,真的就只有蒲坂津適合通過大軍。

  兩千騎在王氏莊園補給之后,本打算悄悄南下,無奈河東地界上到處是晉軍的眼線,被塢堡發現后,很容易通風報信,行軍失去了突然性,于是只能老老實實南下,行至聞喜縣劉聰大營。

  劉聰對這支大軍的觀感不錯,依稀看到了當年長平之戰時,跟隨他直沖晉軍大陣的那支騎兵部隊的風采。

  他知道其中的原因:在關中打了勝仗,自信心練出來了,裝備也不錯,故士氣高昂。

  但除了這支部隊,其他人馬一支都沒趕來。

  目前他掌握在手里的,只有六千禁軍步騎、一萬五千余丁壯,外加新來的兩千騎兵,總計兩萬三千余人,已是劉聰短時間內能湊出來的全部兵力了。

  如果他愿意再等些時日的話,大概還有兩萬人能回援。

  但問題在于,對面的晉軍也會等到援兵。

  經過兩三天時間的觀察、刺探以及捕俘拷訊,對面的賊將侯飛虎帶了大約一萬多人。

  后面又從安邑方向奔來六千多,總兵力兩萬二三千人。

  但這并不是他的全部兵力。

  劉聰完全可以肯定,再等下去,對方會聚集到更多的兵力,就像他一樣。

  對方要戰,那就戰吧,磨磨蹭蹭、斤斤計較,跟個娘們似的。

  十一月二十九日,雙方默契地選擇了一處較為空曠的原野,在東西兩側各自布陣。

  北風呼嘯,百草衰折。

  太陽掙扎著爬上了天空,暗紅暗紅的,感覺不到一絲熱量,好像它也是被迫出征一樣。

  劉聰收回目光,心情有些沉郁。

  漢軍擺出的是一個品字形大陣。

  正中央突出部分是六千步卒,其中前面兩千人較為精銳,乃鐵鎧武士,后面四千人參差不齊,不甚精銳。

  中央大陣側后方有兩翼,與中軍大陣類似,前面各有千名精銳,后面則分布著三千雜兵。

  兩翼前方及中軍小陣間隙內還分布著弩車,此刻正往前面推著。

  弓手多分布在兩翼,正面較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盾手。

  這個陣很明顯了,以中軍吸引晉軍主力,因為他們攻得最猛,戰斗力最強,然后以次一些的部隊快速前出,兩翼夾擊。

  古老又經典的戰陣。

  鼓聲已經擂響,聽起來稍稍有些沉悶。

  劉聰沒找到以前戰鼓擂響時熱血的感覺,只覺得今天有些冷,特別冷,冷到骨子里了。

  戰旗嘩啦啦飛舞著。

  風向稍一變化,旗面似乎就要掙脫旗桿,向后方飄飛而去。

  大軍前進之時,左右兩翼有部分少年抬起手,擋在眼睛面前,遮擋風沙。

  劉聰眼角跳了跳,沒說什么。

  向西吹了一會后,風向突變,又吹向東南方。

  陣中部分老者立刻佝僂起身子,仿佛要阻擋那順著脖頸向里鉆的刺骨寒風一樣。

  劉聰下意識調轉視線,看向對面的晉軍大陣,目光逡巡不定,似乎要尋找他們的破綻與丑態…

  在看到匈奴人布好的大陣后,侯飛虎琢磨了一下,決定“致敬”邵師,使用他最喜歡的軍陣:偃月陣。

  這種陣型攻守兼備,核心同樣是打擊敵人側翼——主要是左翼。

  他看得出來,劉聰也很無奈,精銳甚少,兵力寡弱,無論布什么陣都沒用,只能殊死一搏了。

  其實,劉聰最好的戰術還是和之前一樣,梯次防守,節節抵抗。

  但可能是最終沒產生效果,或者他煩了,加上巨大的戰略劣勢,逼迫他不得不死命抓住唯一的機會,妄圖一戰扭轉劣勢。

  這種情況一般發生在輸急了眼的賭徒身上,把最后一點錢投進去,寄希望翻本,或者至少彌補很大一部分虧欠。

  “布偃月陣,以瑕樓部曲督余安為右翼督軍,前出五十步列方陣。”

  “以黑矟軍為中軍,吾親領之。”

  “以武牙將軍羊權為左翼,落后五十步布陣。”

  標準的斜擊陣型。

  右翼三千余府兵。

  中軍五千余黑矟軍。

  左翼四千余羊家軍。

  雙方還另有數千騎兵,布置在兩翼或后方,這會尚未出動。

  鼓聲擂響之后,戰場上旗幟揮舞個不停,看得人眼繚亂。

  風向變個不停,一會吹向這,一會吹向那。

  指揮車緩緩向前,大風之中,一面旗幟的邊角拂面而來,侯飛虎一把將其推開,目光冷靜甚至堪稱冷漠地看向前方。

  將士們列隊前進,時而有枯枝敗葉席卷而來,迎面打在甲葉上,發出輕微的聲音。

  軍官們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向士兵。

  士兵們昂首挺胸,繼續前進,沒有喧嘩,沒有騷動,仿佛一尊雕塑。

  沒辦法,早就被軍棍、馬鞭打出條件反射了,誰敢亂動,打不死你!

  侯飛虎輕輕摩挲著下巴,冷靜的眼神在敵軍大陣的各個角落上掃視著。

  邵師曾經評價過他:精于算計,喜歡打巧仗。王雀兒評價過他:臨陣鼓舞士氣的手段不足。

  金三說他像個死人一樣,血都是涼的。

  正常人聽到戰鼓擂響,不應該氣血上涌么?

  正常人看到密密麻麻分布著的軍陣、旗幟,不應該豪氣沖天么?

  正常人看到鮮血飆濺、血肉橫飛,不應該大喊大叫么?

  侯飛虎沒有。

  他感覺自己不會激動、不會感動、不會生氣、不會悲傷、不會流眼淚,即便在萬軍之中,亦沒有那種血脈賁張的感覺,只在不停地算計著:敵方的破綻在哪里?敵方哪一處露出頹勢了?該怎么利用這個漏洞?

  張大牛曾拍過他的肩膀,說戰場上就要熱血起來,等哪天遇到個明明實力不如你、器械不如你、訓練不如你的敵人,突然間熱血爆發,不講理般地沖破你的大陣,就知道那些算計沒有用了。

  侯飛虎對此將信將疑,他還沒遇到過,不敢武斷地說這不可能。

  今天的匈奴陣中會出現這樣的人物么?

  太陽漸漸升高了,侯飛虎感覺到一陣暖意。

  他抬頭看了下,紅日如血,正合殺人。

  “嘚嘚”馬蹄聲響起,來自匈奴陣中。

  劉聰終于忍不住了,下令出動騎兵,動搖一下對面的陣腳。

  打過很多仗的他知道,對面氣勢洶洶,士氣高昂,擺明了是一支勁旅。

  行走之前,陣型絲毫不亂,喧嘩一絲也無。

  這種沉默的壓迫,已經對己方產生了微妙的影響。

  對面的騎兵也出動了,看樣子是羯人。

  雙方的騎兵在戰場左右兩翼展開了堅定的廝殺。步兵尚未接戰,雙方的騎兵已經躺了一地。

  兩千禁軍騎兵出動了一半,自右后方包抄而出。

  這些人身披鐵甲,手持長槍大戟,奮勇向前。

  對面也出動了騎兵,看旗號應是捉生軍無疑,共千余騎。

  雙方慢慢提起馬速,然后沖殺在一起。

  果然,如同劉聰所預料的一般,對面的捉生軍直接給沖散了。

  禁軍騎兵繼續向前,驍騎軍數百人又涌了上來,再度被沖得稀里嘩啦。

  然后又是數百驍騎軍,再被沖垮。

  連破三陣!劉聰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些許血色。

  敵軍那邊終于出現了些許喧嘩,這讓劉聰非常滿足,還以為你們個個都是鐵打的呢,原來和拓跋鮮卑一樣,沖殺過去一樣會死,一樣會亂。

  晉軍后陣煙塵更大了。

  不少還在休整、并未打算出動的騎兵紛紛上馬。

  河清鎮將劉泉手持木棓,帶著三千余騎圍了上去,左右開弓,竟是要靠人數優勢擊退漢軍騎兵。

  先前被沖散的捉生軍、驍騎軍也慢慢聚攏了起來,再度發起反沖鋒。

  禁軍騎兵兜了一個圈,慢慢繞回本陣。

  劉聰的臉色又不好看了。

  “咚咚咚…”

  “嗚——”

  正面戰場鼓角爭鳴,很快吸引了劉聰的目光。

  “嘩啦啦!”對面的中軍步兵停下了腳步,齊齊把長槍放在腳邊,然后挽起強弓,斜向上舉。

  “嗚——”牛角聲如催命一般,再度響起。

  “嗡——”劉聰看向天空,如同飛蝗般的箭矢撲面而來。

  “哚!”一支羽箭落在大盾上,發出清脆又帶些沉悶的聲音。

  “叮!”羽箭落在鐵鎧之上,沒能深入,顫顫巍巍。

  “噗!”箭矢落在無甲農兵身上,慘呼聲不斷,惹得陣型都有些騷動。

  “嗡——”漢軍左右兩翼加快步伐,弓手越眾而出,同樣發起了一輪拋射。

  密集的箭矢落入晉軍陣中,濺起了小小的水,很快歸于平靜。

  劉聰眉頭一皺。

  早聞銀槍、黑矟二軍乃邵賊親軍,全員會拉弓射箭,全員會近戰搏殺,又全員披甲,如今看來,這種百步距離上的拋射對他們簡直就是撓癢癢。

  反觀己方,即便是拋射,還是有不少倒霉蛋傷亡了的。

  “咚咚咚…”鼓聲吸引了劉聰的注意力。

  雙方步軍接近過程中,陣型又產生了變化。

  因為左右兩翼快速前出的關系,品字形大陣慢慢變成橫陣,隨后有變成倒品字形的趨勢。

  對面的晉軍依舊保持著斜線陣型。

  三千余名甲士居于右翼,跑得最快,幾乎與己方左翼接上了。

  五千余名甲士居于正中,這便是黑矟軍了。

  另有數千人居于左側,落在最后方。

  這個陣,劉聰研究過。

  大體是以黑矟軍為“月底”,左右兩翼為“月牙”。

  接戰之時,以月底為基,旋轉月牙,側擊敵軍,故名“偃月陣”。

  戰場之上,其實沒那么多巧,核心就是“側擊”、“繞后”等等。

  雙方一字排開,正面互砍,那樣太笨了,遠沒有側擊容易讓敵軍崩潰。

  “呼——”又一陣狂風卷來,讓人睜不開眼睛。

  大風一掃而過,很快歸于平靜。

  劉聰睜開眼睛,發現對面的府兵已經加快腳步,沖向了己方左翼。

  接戰,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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