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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歸正(下)

  (小說屋)

  浮橋之上,人喊馬嘶。

  一群又一群的胡漢百姓扶老攜幼,自東向西,抵達黃河西岸的關城后方。

  這里建了個臨時營地,草棚、木屋密密麻麻,炊具、臥具一應齊全。

  營地建立的時間不長,也就兩三個月吧,乃劉粲施恩之舉,意在收取西渡軍民之心。

  關城所在的位置本屬馮翊臨晉縣。

  漢末,曹操西征馬超、韓遂,夜渡蒲坂津,就是此處。

  只不過那時候黃河岸邊的臨晉關早已廢棄。

  關中兵出關渡河至并州,隨便渡,沒人管。

  關東兵渡河入侵關中,隨便渡,也沒人管。

  但到了東西魏時期,可就不一樣了。

  最晚大統八年,河中沙洲之上已筑起中潬城。

  九年,東西兩岸重筑東西關城,恃險以為重防之地。

  至此,蒲坂津就沒那么容易渡河了,不像之前徐晃、高歡等人隨便渡來渡去——總體而言,戰爭是越來越卷的,卷得越厲害,守御越嚴密,關城也如雨后春筍般出現。

  關城有守軍。

  東城有步兵四千余、騎兵千人。

  西城稍大,有步卒五千、騎兵兩千。

  中潬城最小,只有步卒一千五百。

  這會正在撤的,主要是蒲津關三城軍士家人。

  數年內馮翊氐羌兩度叛亂,被鎮壓之后,打散安置。再加上之前連續多年征發馮翊氐羌東出打仗,死傷頗多,因此馮翊空出了不少土地,按照劉聰、劉粲父子的安排,盡皆給了三城守軍家屬。

  蒲津三城守將為火線晉爵河南郡公的劉漢宗室劉昶,同時還兼任河西、蒲坂二縣之令。

  蒲坂屬河東郡。

  河西縣新設,屬馮翊郡,析臨晉縣黃河西岸之地而置。

  看得出來,劉昶的主要任務就是守住蒲津關,兼任兩縣令長純粹是為了充分調動資源,畢竟軍政一把抓更方便,效率比軍政分離高出不止一個層次。

  巡視完營地之后,劉昶接到了一份軍報,看過之后,臉色大變,于是帶著親兵前往浮橋。

  浮橋上人頭攢動,車輛、牲畜擠做一團,亂得無以復加。

  劉昶拉住了正要上前鞭撻西遷軍民,清出通道的親兵,步行到西關城外的渡口,搜羅了幾條渡船,向東劃去。

  來到河上之后,似乎更能看清東岸的全貌了。

  滯留在東關城外的百姓黑壓壓的,粗粗一看,怕不是有數萬人!

  浮橋之上,人員、牲畜、車輛絡繹不絕。

  黃河之中,渡舟、漁船甚至木排來來往往,同樣滿載人員、財貨、牲畜。

  “大勢已去矣!”劉昶默默嘆息,神傷不已。

  渡船靠岸之后,劉昶抬頭看了看東關城。

  城頭守軍嚴陣以待,沒有絲毫松懈之態。

  這是他帶了多年的老部隊。數年之中,不知道費了多少心血,散掉了多少財貨、姬妾,又不知道多少次與部將們推心置腹,如今看來,一切都是值得的。

  大敗之際,兒郎們或有些許動搖,但真不至于將無戰心、兵無士氣。

  這樣就很好。

  上岸之后,守將劉貫走了過來,低聲匯報新打聽到的消息:“消息比較雜亂。目前可確認的,只有河東已亂、郡城已陷,軹關大軍后路被斷。”

  “薛氏、柳氏呢?”劉昶問道。

  “還不清楚,太亂了。”劉貫說道:“汾陰薛氏叛了,目前已占汾陰縣,并派兵北上,攻皮氏。太原王氏自皮氏出兵,與薛氏隔河相望。薛氏沒有強攻,調頭南下,收取殘兵、人丁、財貨、糧草。”

  “解縣柳氏也反了,猗氏縣為其說降。整個河東,大概就剩蒲坂、大陽、河北三縣仍在朝廷手里了。”

  “剛剛有許多官人自平陽舉家出逃,末將遣人打探了下,都說渤海王在赤洪水殺銀槍軍一萬,順利南撤至赤洪嶺。末將有些懷疑,畢竟渤海王還是敗退了。”

  劉昶聞言苦笑。

  殺傷了不少銀槍軍應該是有的,但殺一萬人?不足信。

  而且,赤洪水寨子被攻破后,退到赤洪嶺,靠著一幫殘兵敗將,真能守住嗎?

  渤海王手里的四千禁軍,此時還剩下幾個?

  唉,不想那么多了。劉昶收拾心情,道:“將騎兵全部撒出去,嚴密監視。一有賊兵動向,立刻報來。另,多多搜羅船只,爭取多渡些人丁、財貨、糧畜過河。”

  “不出兵戢亂嗎?”劉貫問道。

  “我就一萬多兵馬,戢什么亂?”劉昶怒道:“速去辦事。”

  守將領命而去。

  劉昶又看了看無窮無盡的逃難大軍,堅定了決心:守住蒲津關三城就是大功一件,不但天子那邊說得過去,對長安的太子更是交代得過去。

  至于其他人,自求多福吧。

  北風蕭蕭,寒意深重。

  趙鹿帶著兩千輕騎直抵含口。

  半日后,石生帶著數千步卒匆匆趕至,遙望山口。

  山上已經響起了激烈的殺聲。

  石生舉目望去,嚇了一跳。

  趙鹿夠狠!兩千騎兵下馬后,便直接沿著山道攻了上去,與守軍戰在一起。

  只是好像不太妙啊!

  兩千輕騎兵下馬步戰,能打出什么名堂?除非守軍很爛,一點士氣也無,被一沖即垮,不然你還是別做騎兵下馬步戰擊潰步兵的春秋大夢了。

  但守軍很爛嗎?不!

  裴氏悉心訓練的鐵鎧武士居前,順著山道沖殺,瞬間就把趙鹿的人壓回了半山腰。

  山巔之上,還有各色莊客農奴,手持長矛、短刀、步弓乃至獵弓,搖旗吶喊,鼓舞士氣。

  唉,如果守含口的是那些莊客倒好了。精銳些的騎兵下馬步戰,也不是不能將其沖垮,但如果有鐵甲武士帶著,那就難了。

  想歸想,石生還是立刻做出了決定,派出兩千人馬,從左右兩側的山林間繞行上山。

  山中亦有守兵,很快發現了他們。大呼小叫之下,越來越多的莊客涌了過來,領頭的甚至還有數百甲士。

  幽暗的山林中,崎嶇難行,連路都沒有,只能費力攀爬。

  守軍居高臨下,好整以暇,箭矢當頭落下,長槍照胸刺來。一時間,竟然攻不上去,且死傷不輕。

  石生急了,又派出兩千人,增援而上。

  密林之中的慘叫聲愈發密集了,但戰線仍然維持著不動,讓石生看著揪心不已。

  “趙將軍中箭了。”山道上響起一陣驚呼。

  石生抬頭望去,卻見數百敗兵簇擁著騎督趙鹿,匆匆奔下了山。

  守軍順著山道往下沖,勢如猛虎。

  石生咬了咬牙,將最后一千人派了出去,接應潰退的騎兵。

  金烏西垂,山間慢慢黯淡了下來。

  石生惶恐無比。

  他們離河東腹地明明就差一道山梁了,可就是過不去。

  越不過這座山,難道都當甕中之鱉么?

  王屋城內有糧草,但只夠一月所需。河東亂了,含口被堵住,再也沒有資糧送來,坐吃山空?

  “俟伏侯呢?”石生轉過身來,臉色難看地問道:“怎么還不來?”

  俟伏侯是原駐安邑的羯人酋帥,有眾萬落,此番出了七千步騎,已抵王屋。

  河東驚變之后,消息火速傳來,劉賢不敢怠慢,調趙鹿、石生、俟伏侯三人率軍回擊含口,試圖打通聯絡河東、平陽的后路。

  趙鹿兩千輕騎最先趕到,猛沖猛打,已折損大半。

  石生帶著五千匈奴、漢兵——多為當初自河內西撤的部落丁壯以及流民——緊隨其后沖了一下,看樣子也不會有什么結果。

  俟伏侯最是奸猾,出兵遲緩,似有異心。

  石生就想不通了,你在安邑還有四萬多部眾,難道不擔心他們嗎?不想趕緊殺回去救他們嗎?

  “將軍。”有僚佐結結巴巴地說道:“方才有消息傳來,俟伏侯本已打算出兵,卻遇到了河清鎮將劉泉的使者,軍中皆言南下投‘劉夫人’。”

  “劉夫人?”石生先是一愣,繼而明白了過來,那不是他叔母么?

  叔母劉野那,已是邵賊夫人。每遇羯眾,出面說降,事半功倍。

  聽聞幽州、冀州就有不少羯人投靠過去了,武鄉那邊原本不歸劉閏中管的羯人也投靠了,俟伏侯雖說是幾年前從秦州遷來的,但投靠過去未必不可能啊,畢竟風俗、語言、長相大同小異…

  爾母婢!石生將馬鞭重重地摔在地上,仰天長嘆。

  完了!全完了!

  近兩萬大軍,被困在王屋山中了。

  呃,事實和石生所想差不多。

  十一月初五,為表誠意,劉泉親自帶著千余人走了四十里山路,抵達王屋。

  王屋城經歷過一番廝殺。

  城外堆著血淋淋的數百枚人頭,另有二百余俘虜,被捆縛于地,不斷出言求饒。

  俟伏侯單騎而出,遠遠迎上了劉泉。

  劉泉下了馬,大聲道:“已有使者間道前往安邑,將軍之部民必無事。”

  俟伏侯點了點頭,神色復雜地看向劉泉。

  劉泉方才用的是羯語,和他日常所說的話有些差別,主要是有些詞聽不太懂,發音也有不同,但連蒙帶猜之下,大體還是明白了。

  這讓他有些感慨。

  明明都是胡天神的信徒,原本生長在同一個地方,但早來之人和晚來之人已經有了不小的差別。

  劉泉那批人早來百年,如今已是一副晉人打扮,名字也按照晉人習慣改了。

  他們才來了不到三十年,且一直在秦州活動,近幾年才來到中原腹地,風俗習慣尚未大改,部落里會晉語的人也不多,今后怕是要多多仰仗上黨劉氏了。

  “你說,我聽你的。”俟伏侯亦下了馬,言簡意賅地說道。

  “將這些人頭帶到軹關去。”劉泉也不廢話。

  俟伏侯會意。

  這就是告訴軹關守軍,別拼命了,老家都被人抄了。

  困守孤城,不會有一個援軍、一粒糧食過來,人家即便不打,圍也把你們圍死了,再頑抗下去又有什么意義呢?

  中原兵法:“上兵伐謀,攻心為上,不戰而屈人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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