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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轉進如風

  晉陽城內,青州兵、冀州兵各據一處,牢牢控制著這座被匈奴人放棄的城池。

  聽聞劉雅生退走之前想放火來著,無奈連日陰雨,天氣潮濕,即便雨停了,也沒那么容易發生大火。敵軍退走之后,殘存不多的百姓自發救火,然后又下了一場雨,保住了這座城周二十里的北國重鎮。

  晉陽城外,車馬一眼望不到頭。

  馭手、馬夫們操著河北口音,渾身泥猴也似,卻仍然奮起最后一絲余力,將糧食卸下來,裝進庫內。

  忙完這一切后,有的人會盡快返回,運下一批次的糧食。

  有人則休整一兩天,然后向北轉輸軍糧、器械,支撐起都督李重攻伐新興的消耗。

  遠處還傳來了“叮當”聲。

  太原豪族從自家塢堡內拉出了許多工匠,日夜不停地修理損壞的車輛,修補破損的甲胄,重新鍛制卷刃的刀劍…

  西邊的山腳下,水草豐茂,牛羊成群。

  一些使用過度的役畜也在這邊放牧,將養一陣子后會再次投入使用。

  山路崎嶇,轉輸困難,不但夫子死傷不輕,役畜也經常滾落山溝澗谷,損耗很大,須及時補充。在并州打仗這么久,所有人都加深了一遍印象:打仗就是打后勤。

  許是因為雨勢連綿,河流小溪水勢兇猛,裹挾著大量泥沙、樹葉乃至尸體洶涌而下。放牧的女人小孩費盡千辛萬苦,將一部分牲畜轉移到了山腰上,或者離河更遠的地方。

  已經有人在制作干酪了,過些時日就會運走。

  病死、戰死或受傷的牲畜被就地宰殺。

  皮革粗粗鞣制之后收起來,以后可以做皮甲。

  肉則進行進一步處理。天氣原因,晾曬、風干不便,那么就只能煙熏了,熏肉也會定期運走,作為前線補給。

  下水之類的則統一放在瓦罐、鼎釜之中烹煮。南城墻下,一排又一排的罐子蔚為壯觀,那是給軍士們吃的,以補充氣力,廝殺得更有勁。

  晉陽城東的大營之內,陸陸續續有部隊抵達。

  他們一邊咒罵著泥濘艱險的道途,一邊四處找地方生火,烤一烤濕漉漉的衣服。

  營中濃煙滾滾,咳嗽聲不斷。濕漉漉的柴火讓人煩躁不已,直欲罵娘。

  更遠處,一堆堆俘虜、役徒正在搶填驛道上的水坑。

  泥土、碎磚瓦、樹枝,有什么用什么,忙碌不休,確保不影響輜重車隊的通行。

  這就是戰爭的另一面,鮮為人知的一面。

  沒有這一面,也就不存在武人們在戰場上各種沖突馳騁,更談不上勝利。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李重花了三天時間抵達了陽曲縣,然后打制簡單的器械,對石嶺發起進攻。

  五月二十日,呂涯率千余人作為先鋒,嘗試著攻了下石嶺上的敵寨,丟了一地尸體后退回。

  “山上應不少于兩千人。”呂涯將插在盔甲上的兩支羽箭拽下,說道:“賊人主要守幾個僅容單車通過的狹窄山道,樹起柵欄、筑以土墻,以鐵鎧武士大盾長槍居前,弓手布于側后。若要攻上去,須得給我精兵。”

  “敵軍有多少精卒?”李重問道。

  “這可不好說。”呂涯回道:“山上可能有些井陘退回來的敗兵,但山腰之上卻全是精卒,加起來千把人總是有的。”

  李重心里有數了。

  曾經聲勢煊赫的大胡石勒,混到今日居然就這么點精兵了。

  聽聞梁公去南陽之時,樂家就能拉出一千多重甲精兵,甚至還養了少量騎兵。現在過去不少年了,樂家的勢力從南陽深入順陽、新野、義陽等郡,實力更加強大。

  從軍力的角度來看,石勒都不一定有南陽樂氏強了。只不過他們廝殺多年,戰陣經驗豐富,手底下也有批悍不畏死之徒,這一點是超過樂家的——不過樂家這些年屢屢上陣打仗,戰爭經驗慢慢提升,卻也今非昔比了。

  “挖溝、筑壕、囤積資糧器械。”李重命令道:“左右兩側山上派人監視,謹防賊人繞道偷襲,另派游騎巡視后方糧道,一有消息,立刻報來。”

  李重這話是對身邊其他將校吩咐的,眾人對他十分信服,很快領命而去。

  呂涯有些懵,忙道:“都督,方才不是在談攻石嶺寨之事么?”

  石嶺寨指的是石勒在石嶺關上臨時修建的營寨。

  作為晉陽北大門,石嶺的地勢非常險要,故南北朝時開始在石嶺南麓置軍鎮,曰“石嶺鎮”,山上置關城,曰“石嶺關”。

  大晉朝對并州處于半放棄狀態,同時敞開國門迎接胡人南下,當然懶得關心晉陽北大門了,此時并不存在石嶺關、石嶺鎮。

  沒有什么戰事,自然不會卷出那么多雄關險隘。南北朝時雙方在豫西、并州打血肉磨坊,與雙方都利用地形堅決抵抗,不斷修筑城塞有關。

  “我部只有六千人,步卒不足五千。”李重深深地看了呂涯一眼,道:“兵法云‘為將者未慮勝,先慮敗,故可百戰不殆矣。’這點兵力,冒然攻寨死傷太巨,恐為敵所乘。一旦大敗,晉陽恐遭敵軍殺戮、擄掠,不但大挫士氣,還會讓石勒解了資糧不足的燃眉之急。”

  “都督…”呂涯有些不甘心,道:“值此大勝之際,就該提戈奮勇,追亡逐北啊。”

  “你是都督還是我是都督?”李重呵斥了一句:“下去整頓兵馬,休要聒噪。”

  “諾。”呂涯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李重又喚來信使,命令道:“汝速速南下,催一催金督,讓他把銀槍右營帶來。”

  “諾。”信使快馬離去。

  李重則帶著親兵開始巡營,一絲不茍。

  壕溝挖得不到位的,一律返工。

  沒有按規定擺放鹿角、拒馬槍的,當場鞭笞。

  沒人有怨言。

  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跟隨李重打仗非常累,很多時候在挖溝修營壘,其中大部分甚至做的是“無用功”。

  但大家也知道,跟李重一起打仗,很難被敵人偷襲,基本也不會有斷糧之虞。

  當年匈奴騎兵強勢,糧道最危急的時候,李督也三十里修一土城,一點都不怕麻煩,為此哪怕放棄進攻,推進緩慢,也在所不惜。

  正如他說的:未慮勝,先慮敗。

  這是他的風格,與別人不一樣。

  二十一日,天空又下起了大雨,間或夾雜著雷聲。

  石勒自四十里外的新興治所九原縣趕來,巡視石嶺寨。

  自井陘關逃回的張敬立于身后,面色不太好看。

  他已經被褫奪本兼各職,以白身跟在石勒身邊聽命。

  當然,只有一郡地盤的大胡也沒法給他什么實權位置了。戰至此時,他真的沒什么心氣了,只想著趕緊退到一處安全的地方,默默舔舐傷口,緩一緩。

  風雨越來越大,穿透蓑衣,浸入鐵甲,濡濕了內襯,讓人在初夏時節感到了那么一絲寒意。

  “若無此雨,邵賊來得更快,石嶺關可能已經保不住了。”石勒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嘆息道:“五縣之地,兵微將寡,資糧匱乏,拿什么和邵賊打。”

  新興不是大郡,又常年戰亂,很難在長期的戰爭中堅持下去。

  這次征發了大量丁壯,必然會誤了農事,即便此番打退了邵兵,后面糧食收成也會大受影響。邵兵第二次攻來,必無幸理。

  他現在算是體會到了劉琨的感受了。

  困守太原,根本沒有休養生息的時間,無法鼓勵生育、勸課農桑、操練丁壯,戰爭一場接一場,沒有喘息之機,越打越窮,越打越弱,若無拓跋鮮卑力挺,劉琨早滅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可他有自己的“拓跋鮮卑”嗎?

  以前是有的,比如平陽朝廷,時不時撥一些錢糧、牛羊、器械給他,還幫他分擔戰爭壓力。但到了這會,什么都沒有了,他的敗亡只是時間問題,或許一個月,運氣好的話三個月,再死扛下去有意義嗎?

  “大王,新興非久留之地,不如…”張敬欲言又止。

  石勒沉默不語,只問道:“聽說劉永明被困在潞縣了?”

  “是。”張敬答道:“必無幸理。”

  “劉雅生呢?”石勒又問道。

  “興許在晉陽,興許已經走了,我——”張敬咬了咬牙,道:“劉雅生若困守晉陽,糧食夠吃幾天?到最后怕是要吃人。我覺得他可能已經走了,三月底就把那一萬落老弱婦孺及流民男女遷走了,他就沒打算在晉陽死扛。”

  石勒嘆了口氣。

  是啊,作為主帥的劉曜都自身難保了,他們這些人也都被邵軍重創過,有什么理由堅持呢?

  “大王,該做決斷了。”張敬忍不住又勸道。

  石勒看了眼這個被失敗打擊得毫無斗志的左膀右臂,良久之后說道:“我撥你五百人,護送滿城將校眷屬西行,不要聲張,趁夜而走,也不要帶輜重,輕裝而行,身攜七日干糧即可,進入汾水谷地后南行,經西河入平陽。我在汾水那邊有相熟的部落、塢堡帥,無糧之時,你徑去找他們即可。盡快去辦吧。”

  張敬暗松一口氣,沉聲應下了。

  把家眷都送走,意味著大胡沒有堅守的決心。

  眼下晉軍主力還沒來,沒有強攻的決心。一旦大軍傾巢而至,石嶺寨多半難保,新興淪陷是必然的。

  見石勒沒什么話了,張敬深施一禮,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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