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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向后進攻

  前后夾擊,退路盡失。古來戰爭,遇到這種情況是非常兇險的,軍心動蕩難以避免。

  張敬剛剛和衣睡了兩個時辰,被親兵喊起來時,滿臉不耐以及無奈。

  “出什么事了?”張敬問道。

  問這話時,心中已在思慮,莫非有人要投降?

  這不是杞人憂天。

  從正月開始,朝廷就開始往關中遷移人丁、牲畜和財貨了。

  其實這事每年都在做,但今年格外引人矚目,因為晉軍已經攻入并州了,太行之險敵我共有。

  也就是說,時機不是很合適,容易讓人聯想,進而人心動蕩。

  但目前這個情形,這么做也算不上多錯。

  自三十年前開始,關中雨水一直偏少,氣候干燥,導致百姓大量流出,跑到并州、司州、荊州。

  這個偏干旱的氣候一直持續到十年前那場大旱,隨后慢慢好轉。

  蝗災爆發時,大家都有。

  旱災爆發時,大家都有,但關中已經有所減輕。

  最近兩年,黃河兩岸及長安一帶甚至降雨過多了,制造了千余戶洪災流民。

  種種跡象表明,以前老天爺欠關中和并州百姓的雨水,要慢慢還回來了。

  之前小幅度還了兩三年,以至于河南、河北旱災的時候,并州、雍州并沒有跟著受災,相反糧食收成還不錯——就當前來看,旱災已成過去,唯一能打擊并州、雍州、秦州的就是蝗災了,這個是真沒辦法,以至于并州人相食。

  今年并州、雍州搞不好還有大雨,就是不知道哪邊更嚴重了。他希望是雍州,畢竟那不是他們的地盤。

  言歸正傳,朝廷看到關中降水漸趨正常,甚至稍稍多了一些,皴裂的大地慢慢得到了修復,于是開始遷移民戶以實地方,且耕且牧,積蓄糧草。

  這事以前可以做,但今年最好不要這樣做。

  這是張敬的看法,但他說了不作數,沒辦法。

  而今軍中有些猶疑,都懷疑天子要退保關中,最多以烏嶺、太行、中條為屏,保住平陽、河東、西河三郡,作為關中的外部屏障——平陽、河東水系縱橫,土壤肥沃,說實話很富裕,丟了可惜,能保肯定要保了,將來如果國勢大振,反攻關東,也能有個前出基地不是?

  簡而言之,軍中懷疑天子要拋棄新興、太原、樂平、上黨這四個郡了,任其被邵賊攻取。很不幸,張敬以及他的主公石勒就在這個范圍以內。

  中山王劉曜可能被拋棄了,但也有可能會接應他撤退。

  總之很煩躁,很憂心,很失望。

  試問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如何能保有旺盛的斗志呢?頂到現在好幾天了,已經對得起平陽天子了。如果有人投降,張敬一點不意外,雖然他一直殫精竭慮,試圖杜絕這種事情。

  “司馬,關后有賊軍大至,已沖破輜重營。”親兵說道。

  張敬霍然起身,一邊從墻上取下弓梢、佩刀,一邊問道:“哪家豪族造反了?不應該啊。樂平那些豪族,分散在一個個山谷之中,哪有那么容易串聯起來?”

  說話間,又上來幾個親兵,幫張敬穿戴好了盔甲。

  “走,去看看。”見報訊的親兵說不出個所以然,張敬穩住心神,大踏步向外走去,吩咐道:“立刻召集諸將至西門樓議事。”

  井陘關說是關城,其實就是東西兩堵墻夾了中間一小塊狹窄逼仄的區域而已。

  開有二門,即東門和西門,城中也沒有百姓,因為缺乏足夠的居住面積,幾乎所有空間都拿來修做軍營、武庫、糧庫了——這個要塞純為戰爭而生,不考慮任何民生需求。

  東西二門離得非常近,張敬很快就到了。

  城下全是面色蒼白的軍士。

  張敬和他們對視了一眼,從中看到了意外、恐懼以及深入骨髓的絕望。

  和自己好像啊。

  他面上沒有流露出絲毫情緒,默不作聲地上了城頭,舉目四望。

  這邊、這邊、還有那邊…

  好像到處都有戰斗,到處都有喧嘩聲,到處都有兵刃交擊聲。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定然覺得敵人鋪天蓋地,無窮無盡,怕不是來了數萬人。

  但張敬有豐富的戰陣經驗,他只粗粗一看,然后仔細聆聽夜風中傳來的聲音大小,再通過各個起火點附近的人影,立刻得出了判斷:來襲之敵不超過三千!

  他們還有救。

  將校們陸陸續續趕了上來,除了正在指揮戰斗及輪換待命的之外,剩下八員將校,悉數到場。

  他們面色驚慌,欲言又止。生死關頭,似乎不比普通士兵好多少。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張敬。

  張敬沉默許久。

  眾人默默等著。

  不知道等了多久,城東的殺聲慢慢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晉軍攻城不克,殘兵潰退了下去,接下來一般會消停一段時間,直到攻勢再度重啟。

  張敬轉過身來,看著眾人,問道:“想活嗎?”

  “想。”眾人紛紛應道。

  “想和父母妻兒團聚嗎?”張敬又問道。

  “想。”眾人情緒熱烈了起來。

  “那就遵我號令。”張敬掃視眾人道。

  “愿尊奉司馬號令。”眾人齊聲道。

  “趁此良機,打開西門,向后進攻!”張敬說到這里頓了頓。

  就在將校們以為這是要主動出擊解除后方威脅時,張敬又補充了句:“鼓起余勇,趁著黑夜,向后突擊,敵人定然阻攔不住。突圍之后,我等自回新興,再不來這鳥地方了!”

  “遵命!”將校們轟然應諾,然后各自去準備。

  沒過多久,就在東城有人過來稟報,晉賊又在曠野中列陣,準備發起進攻時,西門突然洞開,無數軍士悶不做聲地沖了出去。

  數百精甲武士居前,其余人緊隨其后,沖出城門后,大聲吶喊,奮兵突擊。

  張敬的判斷十分準確。

  呂涯所帶兵士不足兩千,此刻一部居于山林之中,鼓噪吶喊,以為疑兵;一部四處放火,制造混亂;一部追亡逐北,散亂不堪;只有不到千人拉了些輜重車橫在路邊,準備阻擋城內敵軍。

  戰斗從一開始就進行得十分慘烈。

  敵軍如瘋了般沖到輜重車前,長槍捅刺、大刀連砍,黑夜之中還有弓手不斷射擊,也不管射得準不準,會不會射中自己人了,反正就是將手中的箭矢傾瀉出去,啥也不管了。

  區區千人根本阻擋不住。

  敵軍翻越輜重車,沖散了青州兵的陣型,繼續向黑夜深處沖殺。

  青州兵被迫散往兩邊,一邊跑,一邊暗罵都是一幫瘋子。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們才深刻明白兵法中“歸師勿遏”的真意——有的部隊,你阻擋他們回家的渴望,那真是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呂涯被沖得昏頭轉向,身邊的親兵一個接一個倒下,他身上也中了一箭,跌跌撞撞奔向右側山林之中。

  驚魂稍定之后,他借著火光看向驛道,發現敵軍壓根沒有追殺他們,而是一窩蜂向西跑去。一開始還頗有章法,但跑著跑著,陣型就有點散了,有點奪路而逃的意思,頓時悟了。

  眼見著身邊陸續匯集了百十名軍士,他攔住了眾人,道:“不要輕舉妄動。待敵兵過去,擊其尾!擊其尾!”

  軍士們懵懵懂懂,但有些軍校卻回過味來了,合著井陘守軍這是在爭相逃命啊!

  那他們這幫攔路的人可真是倒霉,硬扛了敵軍最兇猛的兵鋒,戰斗在敵軍士氣最旺盛的那一刻。

  基于這種判斷,他們大可以讓開驛道,收攏兵力,然后在敵軍后方銜尾追擊。

  熱血會冷,士氣會降,氣力會衰。

  當奪路而逃的敵軍發現前方沒有阻攔的時候,求生的欲望會讓他們不理智地四散而逃。那個時候,軍官怎么喊都沒用了,根本拉不回來。

  此時從敵軍后方出擊,當可收奇效。

  可惜了!倉促之間沒想到啊。

  敵軍大隊過了好一會才撤得差不多。呂涯一看身邊已匯攏了三四百人,立刻下令出擊。

  士氣就是如此玄妙!

  方才還勇猛無匹的敵軍這會幾乎喪失了所有斗志,壓根不想停下來戰斗,只想逃命。

  方才還被沖得灰頭土臉的青州軍,這會又士氣如虹了,從山坡上直沖而下,攔腰截斷了敵軍,將最后數百人給擋住了。

  敵軍兇相畢露,剛想拼命,卻聽得關城上方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沒有任何疑問,晉軍已攻上城頭,井陘關城破在即。

  幾乎是一瞬間,他們提起的氣勢肉眼可見地衰落了下去。

  有人扔下器械,跪地投降。

  有人往山林或深谷中竄去,亡命而走。

  還有人咬牙前沖,不過很快被消滅干凈了。

  城內又鬧哄哄地涌出了一支潰軍,見到大量己方軍士棄械跪地時,驚呆了。

  再看看前方,火光熊熊,黑夜中不知道來了多少人,頓時喪失了斗志。

  身后的喊殺聲越來越近了。

  他們猶豫了片刻,紛紛棄械而降。

  神龜三年(319)三月二十七日夜,劉靈部前后夾擊,攻克井陘關。

  得知張敬率部潰逃之后,劉靈親自率軍追擊。

  二十八日午后,截住敵軍后隊,斬首二百,俘千余人。

  二十九日傍晚,追至上艾縣東,再殺百余人,俘千人。

  三十日繼續向西追擊,往受陽(今壽陽)方向挺進。

  幾乎與此同時,各個接到消息的塢堡帥、莊園主們當場拿出了晉旗,表示歸順。

  而隨著消息的擴散,樂平、太原、新興等地的豪族們騷動不已,躍躍欲試的姿態十分明顯。

  匈奴人在這一帶的統治有土崩瓦解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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