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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河北

  一般而言,主君在哪里,辦公地點就在哪里。

  昔年司馬元超出鎮許昌,聞王飛豹而來,迅速北上,移治濮陽。

  他一生中,還曾以廩丘、范縣為治所,可謂多矣。

  邵勛現在的治所移動到了金門塢。

  晨起練完武后,回臥室處理公函,就看到女兒蕙晚來找他玩,不小心被地磚絆了一下,差點摔倒,頓時心中一凜連忙把女兒送到外間,交給司馬脩袆。

  回臥室后,使勁踩了那塊磚許久,這才放下心來,批閱有關河北的軍報。

  裴靈雁和司馬脩袆正在廚間。

  司馬脩袆不動手,只看著,她沒有伺候人的習慣。

  裴靈雁其實也沒有,但這兩天邵勛表現好,勉為其難給他做點湯餅。

  金門塢防御極佳,但居住空間狹窄,非常不舒服。

  譬如這間單獨給堡主留的廚房,就位于最西側的懸崖峭壁邊,透過窗戶,可以直接看到下面的深澗。

  澗中蓄滿了水,與洛水相連。似乎人工拓寬疏浚過,因為深澗對岸堆滿了許多——糞堆?

  司馬脩袆看到之后,直接捂著鼻子,滿臉嫌惡。

  裴靈雁也不舒服,但她沒有表現出來,繼續認真做著飯食。

  做到中途,深澗外漸漸多了不少人。他們拉著不知道哪來的濕漉漉的淤泥,與糞便攪在一起,頓時臭氣熏天。

  “這是郎君多年前推行之法。”裴靈雁熟練地切著薄薄的面餅,將其弄成一段段二指長的面條,隨口說道:“你莊上沒學一學?”

  司馬脩袆搖了搖頭。

  她現在的莊子大了,既有廣成澤北緣的公主陂附近的莊園,還有宿羽宮附屬的山林、湖泊、草場和田地,莊客四五千戶。這還是把舞陽縣公主封地全送給邵勛安置府兵后的數字呢,財產不是一般地多。

  公主是聰明人,知道孤兒寡母能保有這么多財產靠的是誰,所以即便對邵勛的某些行為很生氣,但當昨晚邵勛抱住她時,還是軟了。

  當然,她現在又多了一層保險。

  那狗男人非常關心女兒,寵得不像話,他一定會長期關注廣成澤這邊的。甚至于,宿羽宮之內搞不好都有他的人。

  “郎君推了許多年,河南有些地方學去了,成效不錯。”裴靈雁說道:“淤泥攪糞堆肥、兩年三熟制,光這兩項,就讓河南百姓大受其利。”

  司馬脩袆不是很關心這個。

  她只覺得裴氏跟在邵勛身邊,時間長了后,漸漸變了,張口天下閉口百姓,仿佛視角都不一樣了。

  窗外響起了馬兒的嘶鳴。

  司馬脩袆下意識望去,卻見不遠處的丘陵緩坡之上,有人騎著馬,驅趕著牛羊,在山坡上放牧。

  時已入秋,草色枯黃,但牲畜一個個膘肥體壯。

  秋高馬肥、秋高馬肥,匈奴會不會趁機發動進攻呢?

  想到這里,她嘆了口氣。

  她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生活奢靡、優雅,從來不考慮這些煩心事的。

  天塌下來自有男人頂著,她只要哄好男人,給他錢用,必要時用身體服侍他一下,滿足他翻身兵奴睡公主的虛榮心就好了。但跟著轉悠了這么久,竟然不自覺地開始思考軍政大事,真是無聊…

  匈奴確實發動了進攻,但規模很小,只有三四千人規模。自丹朱嶺而下,一路暢通無阻地進至泫氏縣,不克,又走了。

  軹關方向的匈奴兵也出動了。

  野王那邊的黑矟軍聞訊,集結了三千戰兵,輔以征發的三千輕騎,陣列野戰,克敵于沁水之畔。

  王彌派兵襲擾白超塢,為禁軍擊退。

  三場戰爭的規模都不大,也不知道匈奴人在想什么。在邵勛看來,更像是劉曜、劉賢、王彌三人主導的行為藝術——或許他們是想消耗點吃飯的嘴?

  當裴靈雁端著湯餅入內之時,他剛剛放下有關河北動亂的消息:基本都平定了。

  “匈奴人又打過來了?”她輕聲問道。

  “嗯。”邵勛說道:“離此最近的一股賊軍自硤石堡出,襲擾白超塢,為黃彪率眾擊退。”

  “硤石堡…”裴靈雁愣了一下。

  這可是裴氏分散風險之時,遣支脈族人在弘農建的塢堡,年頭不短了除最初帶去的一批來自河東的部曲家將外,后面主要靠吸納流民發展壯大。就連潰散的司馬模部軍士、洛陽禁軍都吸收了不少。

  現在大概有兩千家左右的莊戶,不過已為王彌深度控制。聽聞目前駐守硤石堡的是王彌族人、劉漢牙門將王延——與死去的國舅同名。

  邵勛慢條斯理地吃起了湯餅。

  花奴給他準備點心的次數不少,但做飯的次數真的屈指可數,印象中不超過三次,所以這飯吃得是真香。

  那邊裴靈雁已經坐了下來,皺眉思索一番后,輕嘆道:“你別太過指望裴家能幫你了。”

  邵勛嗯了一聲,繼續吃飯。

  這么些年,裴家的作風也該看清楚了。

  這個家族自從八王之亂初期遭受重創,家族杰出人物被一掃而空后,整體變得非常保守。除少數人在家族默認的背景下,投靠各方外,家族本體幾乎不參與任何紛爭。

  前陣子三弟邵璠給他列了一份平陽朝廷的官員名單,愣是只在最后一頁看到了兩個裴氏族人的名字,那都是七八品的小官了。

  裴家小老弟柳氏族人亦只有一個,八品官。

  另一個小老弟薛氏則一個沒有。

  西河宋氏倒是有不少,高的已爬上四五品,與裴、柳、薛三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問題是,他們也不怎么來洛陽或汴梁當官。

  也就這幾年邵勛強勢崛起,外加裴康積極聯絡,裴氏才加大了對汴梁方向的投入,通過與王氏聯姻結盟的方式,試圖挽回一點劣勢。

  看得出來,他們想積極布局,無奈船大不好調頭,家族內掌握話語權的人思想保守。對這個家族,可加大力度拉攏,但邵勛覺得,或許只有他真正擊敗匈奴,他們才會積極投靠過來。

  “湯餅不錯。”吃完之后邵勛滿足地贊了一句。

  裴靈雁又給他遞上一碗茶湯。

  邵勛端起漱了漱口,道:“這幾日就啟程回去了,可好?”

  “嗯。”裴靈雁溫柔地應了聲。

  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這四個月,大部分時候晚上就他們兩人,入睡前相擁在一起說些話。

  早上一睜眼就能看到他躺在身邊,那份安心、滿足感充盈于胸。

  他是做大事的,早晚要回到汴梁,回到千軍萬馬之中,躍馬揮鞭,睥睨四方。

  她知足了。

  待男人漱完口后,她收拾餐具離開了,給男人留下安靜獨處的空間。

  張賓在外頭等了許久,見裴靈雁端著餐具離開之后,便入內行禮。

  “孟孫且坐,軍報都看了吧?”邵勛問道。

  “看了。”張賓沉穩地點了點頭,目光平靜,看不出任何波動。

  “博陵崔如何處理?”

  “崔氏最后還是出兵了,有小錯,無大惡,當從輕發落。”張賓說道。

  “怎么個發落法?”

  “徙其族人、莊客一部南遷,打散安置。”張賓說道:“空出來的土地交給博陵郡,是為公地,再讓他們交出幾個人,就差不多了。”

  簡而言之,交出幾個替罪羊,罰沒人丁、土地。

  “給博陵崔降門第,定為小姓,可能做到?”邵勛問道。

  張賓想了想,道:“可。”

  從短期來看,死人、罰人丁、收田地損失較大,從長遠來看,門第降低帶來的損失則更大。因為這意味著博陵崔氏子弟做官的起點就比別的家族低,名額也更少了。

  當然,人口、田地的損失也很肉疼,這是家族根基。

  與之相比,清河崔就比較乖順了。

  太守羊聃出兵之日,他們提供兩千兵及大量糧草,并派族人出面幫著穩定局勢,功勞不小。

  整體表現滑不溜手,邵勛就是想動他們都找不到借口。

  或許有人會問邵勛為什么想動清河崔。

  原因并不復雜,此次河北動亂,世家大族就沒下場,跳得最歡的反倒是地方豪強、流民帥以及部分中小士族,簡直匪夷所思。

  但邵勛不相信河北世家大族如此無辜,背后定然有他們推波助瀾,無奈找不到切實的證據,盧志也一再力保,指出河北不能再亂了,趕緊平定局勢,展開秋播最重要,因為今年的秋收已經大受影響,損失很大。

  最后他還是同意了。

  沒有把柄就胡亂殺人,不是他的風格,也與他建立秩序的初衷違背——你想要別人遵守規矩,自己總不能帶頭破壞吧?

  “蘇丘一族男丁盡戮,女眷充入掖庭為奴婢。”邵勛說道:“其部族丁口,拿出一部分給出兵的諸鎮將,充作獎賞,剩下的發來滎陽,編戶齊民。具體如何分配,你擬一份條陳出來。”

  “遵命。”張賓應道。

  “派人前往遼西,讓他們交出劉琨。中山劉氏,參與叛亂之人盡數誅戮。余眾該定罪的定罪,該遷徙的遷徙,總之我不想看到劉氏還在中山。此事——交由劉靈督辦。”邵勛拍了拍案幾上的公函說道。

  劉琨拉攏了幾千人據守中山,當然不可能長久。

  在李重指揮下,劉泌、高絳、劉曷柱、劉靈、羊聃、桃豹、支雄等部圍攻,很快將其平定。

  劉琨趁夜遁逃,聽聞投奔了慕容鮮卑。

  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雖然中山劉氏很多人持牛酒以迎王師,態度恭順,可惜晚了!

  邵勛本來就想借機清理一下河北,讓他逮著了機會,抓住了把柄,怎么可能放過?

  中山劉氏這個豪門巨族,算是徹底完了。即便保留下了一部分族人,但也會被打散安置到各地,再不能以一個大家族的形式整體存在。

  這兩件事之外,李重還遣人至天長鎮筑城,并擊敗了前來襲擾的石勒軍隊,于九月中成功修筑完畢。

  至此,河北基本無事。

  自然災害、外敵入侵、野心家煽動外加勛官制度的推行,是河北動亂的主要原因。

  隨著中山劉氏破滅,這一次河北政治危機算是結束了。

  改革的推行,當真是以血的代價來完成的。

  河北人敢公然反抗,河南人卻沒怎么反抗,而是默默蟄伏,讓邵勛欣慰的同時又有些失望。

  “一年年過得真快。收拾行裝吧,該回去了。”看了一眼窗外飄落的秋葉后,邵勛說道。

  九月底,他巡視完檀山塢后,與司馬脩袆及女兒蕙晚分別,隨后便率部東行,于十月初十抵達了金谷園。

  他懶得進城見天子,直接在這座王家莊園內接見以太尉王衍為首的主要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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