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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太原布置

  溫嶠是從洛陽趕來汴梁的。

  就在邵勛有事秘書干,沒事干秘書的那天傍晚,他抵達了汴梁以北的倉垣驛。

  眼見著天色漸晚,且晚上似乎還要下雨,便在傳舍(驛站)留宿一晚。

  隨從們拿出了大將軍府的征調令,以及溫嶠左軍司軍諮祭酒的官印,傳舍的驛將左看右看,最后點了點頭,讓婆娘趕緊去后廚做飯。

  溫嶠打量了下倉垣驛,好像是哪個富戶大宅改建的。

  人員進進出出,多為送信的健步。

  有的健步騎馬而行,送的應該是急件,有時限要求。

  有的健步步行,送的是普通公函,時間要求不高。

  健步都是驛站轄下的兵卒,靠驛站的驛田過活,日子馬馬虎虎,也就是混口飯吃。

  驛將是驛站的負責人,負責出面招待往來公干的人員。

  溫嶠與他聊了聊,發現他把家人、親族都安排進了驛站。

  婦孺幫忙做飯、洗刷、照料馬匹,精壯男丁當健步送信,老弱之輩耕作驛田、割取草料。他自己負責接待,有時候也會幫把手。

  “可過得下去?”飯還沒做好,溫嶠與驛將二人坐在院中的棗樹下,隨口閑聊。

  “地多,還行。”驛將回道。

  “倉垣驛有多少地?”溫嶠問道。

  “本有田三頃四十二畝又五十步,由五戶人家耕作著。草地四頃又七十二畝,拿來牧馬放羊。”驛將說道:“前陣子縣里清了些土地出來,又給我九十多畝田。驛站西南邊那個長滿雜木的小土包,前后大約二三頃林子、十余畝池塘,也給我了。”

  “官府另外給錢嗎?”

  “給的。”驛將點了點頭,但沒說給多少,看樣子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錢湊手就多給一點,不湊手了就少給些。

  驛站經營也不容易,此物又必不可少。

  沒有驛站,傳遞公文很麻煩。聽聞故東海王出任兗州牧時,與洛陽消息往來,頗費周折,甚至有信使于野地里露宿時被人抓了,密信都泄露了的。

  二人說話間,雨又落了下來。

  不遠處一老嫗正在園中拔菜,見狀加快了動作。

  一十歲出頭的女孩正在屋檐下錐草鞋,連忙把做好的鞋子往里面挪了挪。

  有少年抱了一捆柴進來,腳下跑得飛快。所過之處,正在覓食的老母雞四散而逃。

  “又下雨!”溫嶠嘆了口氣。

  驛將欲言又止,道:“官人喜晴,我卻喜雨。”

  “為何?”溫嶠猜到了什么,但還是問道。

  “正是禾苗滋長之時,雨水充足方有豐年之兆。”驛將說道:“官人喜晴卻是因為可游藝、聚會。”

  溫嶠苦笑,確實是這個說法。

  “觀你手上滿是老繭,當過兵?”溫嶠問道。

  “以前是洛陽中軍的。”驛將說道:“后來投奔梁公,入了牙門軍,南征北戰數年,當上了隊主,可惜受傷了,一走路就容易喘,沒能陪梁公走到最后。”

  說完,驛將指了指胸口,道:“這里中了一箭,命大沒死。”

  溫嶠沉默。

  老卒其實是幸運的。梁公念舊,給安排了個驛將之職,不算官,但有五十畝職田。一大家子朝夕相處,沒有曝骨于野,日子算不得富貴,但過得下去,這比什么都強。

  “其實,在倉垣驛種種果蔬,也挺自在的。”驛將笑道:“方才說的那二三頃林子,我已清理出了一面坡,種滿了甜瓜。官人下個月再來,我請你吃瓜,不收錢。”

  “下個月怕是趕不上了。”雨越下越大,溫嶠起身朝屋里走去,笑道:“我聞到了春葵的香味,飯菜好了吧?”

  “好了!粟米飯、園葵、春韭,吃過的都說好。”驛將亦起身。

  招待標準其實很低,就一碗飯,外加地里摘出來的新鮮時蔬,多了就要自己掏錢了。

  但溫嶠吃得很香,吃到妙處,還拿出一把“永嘉通寶”,讓驛將給他那幾個在屋檐下啃干糧的隨從也送點果蔬。

  驛將收了錢,笑著應下了。

  溫嶠三下五除二吃完,滿足地嘆了口氣。

  長途跋涉、饑腸轆轆之時,吃一碗香噴噴的粟米飯,配上園葵、韭菜,這份簡單的快樂,竟然比賭錢贏了還爽。

  或許,心中還有另外一層快樂:這個世道本待奔向深淵,卻被人一點一點拽了回來,證據就是這個驛站的存在,意味著鄉間局勢的全面好轉。

  很多人罵梁公,溫嶠覺得他確實該罵,但有些功績是實打實的。作為太原溫氏的一分子,又在劉并州身邊參佐多年,國破家亡的場面見多了,有些事他看得比較淡。

  簡單點說,有人沒怎么吃過匈奴的苦,看不太上梁公橫掃胡虜的功績。

  溫嶠吃過這苦,他的想法略不一樣。

  此番潛回太原,風險不小,但他愿意。

  一個是想為天下黎元做點事,另一個則更加現實——太原鄉里的那些利益,他看不上。

  五月十一日,午后申時,經通報后,溫嶠來到了芳洲亭,覲見梁公。

  芳洲亭旁邊的小院內,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溫嶠粗粗一瞄:軍謀掾張賓、前漢征北將軍郭榮、龍驤督護、河清鎮將劉泉、舍人劉昭、義從副督劉達,另外就是潛來南邊的太原諸族代表了——很多人溫嶠認識。

  “太真。”不少人看到他,直接過來打招呼。

  溫嶠一一回禮。

  場中二十余人直接隱隱分成了兩個圈子,互相攀談了起來。

  劉泉、劉昭、劉達站在一起,溫嶠和一幫太原舊族站在一起,郭榮在這邊聊了會,又去那邊扯幾句,最后站到張賓身后。

  他出身太原舊族,又是石勒、石虎的親信,兩邊都能攀上關系。

  汲郡城破后,他的家人被抓。邵勛讓人尋了下,能找到的都還回去了,但他的妻子已經被賞給有功將士為妻妾了,為補償他,直接把趙鹿之妻呼延氏賜予他為妻,另賜財物若干。

  此番北上,如果能立功,得官是必然的。

  殿中尚書蔡承遠遠走了過來,低聲吩咐道:“梁公至矣。”

  眾皆肅然,結束了交談。

  片刻之后,一艘小船停靠在了岸邊,梁公拉著劉夫人的手,兩人說說笑笑,一起上了岸。

  劉泉、劉昭、劉達三人對視一眼,皆有些振奮:看樣子傳聞是真的,梁公很喜歡劉夫人。

  “參見梁公。”眾人紛紛行禮。

  邵勛回了一禮,笑道:“并州英才盡集于此。”

  眾人湊趣笑著。

  梁公都說你是英才了,那就是真的英才,不是也是。

  “過會我還要去許昌,長話短說。”邵勛沉吟了下,道:“去年蝗災,還打了數月仗,靡費甚多。今歲有諸多流民需要安置,花費也不小,但終究可以勉強喘口氣。待及明年,糧草或可稍稍豐裕一些。有些事,該解決了。”

  兩年三熟制以來,以兩年為單位,一年收成多,一年收成少,有“大小年”之分,今年是小年,明年則是大年。

  眾人靜靜等著下文。

  “昔年成都、長沙、河間三王混戰,劉元海僥幸得脫,回了并州,趁亂起事,迄今十四年矣。”邵勛說道:“事情總歸是要解決的,晉陽首當其沖。”

  “劉曜得此地不過年余,我不信他能積聚多少糧草、兵員。你等回去之后,可暫虛與委蛇,麻痹其心志。待我糧草、器械籌措完畢,便可大舉北上,執其于階前問罪。”

  “而你們——”邵勛看了眾人一眼,道:“能南下來見我,足見有歸正之心,有一個算一個,都可論功行賞。王師取并州之后,堂堂正正做中夏之官不好嗎?何必再受匈奴人的氣!”

  “太真乃大將軍府軍諮祭酒,我素重之。又曾為劉越石贊畫,熟悉太原民情。北歸之后,諸事可與之協商,可明白?”

  “遵命。”眾人齊聲應道。

  交代完后,邵勛揮了揮手,讓眾人散去,但把三劉、溫嶠留了下來。

  “太真,有空的話,聯絡下劉越石。”邵勛說道:“我知其有野心,但時勢若此,便該順應天時。再折騰下去,并無任何好處。中山劉氏乃名門望族,一朝破滅,豈不可惜?”

  溫嶠心下暗嘆,拱了拱手,道:“我會勸他的。”

  都說梁公寬厚仁德,但果真如此?他是很少對世家大族動手,可一旦讓他抓著把柄,可名正言順之時,手段之酷烈又要超過司馬越等人。

  破家是輕的,滅族都不是沒有過,梁公下手其實挺黑的。

  “上黨劉氏可為奧援。”邵勛又指了指三劉,說道:“別人可以不信,上黨劉府君、河清劉鎮將、幕府劉舍人、義從劉副督,皆為國家藎臣,可大膽信用,無慮也。”

  “是。”溫嶠應了聲。

  同時偷偷瞄了眼臉色漲紅的三劉,以及一旁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梁公的劉夫人,暗嘆什么時候胡人也能上桌子吃飯了?

  不過上黨、幽州、冀州十多萬羯人,雍、秦之地還有數萬,甚至就連漢中都有了。

  烏桓、鮮卑、匈奴、氐羌更是數不勝數,如果處理不好胡人之事,這個北方就統一不了,等著天天叛亂、天天打仗吧。

  打匈奴,并非純粹的軍事仗,溫嶠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了。

  這個時候,溫嶠都有點可憐梁公了。

  漢以來的積弊全塞到了他手上,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說。

  見邵勛沒別的話了,溫嶠行禮告退。

  三劉目光炯炯地看著邵勛。

  邵勛先走到劉野那身前,在她驚訝的目光中,撣去了她額頭上的花朵殘瓣,道:“累了就去那邊休息下,我讓人采了你喜歡吃的菱角。”

  劉野那嗯了一聲,心情好得無以復加,行經三劉身旁時,停下了腳步。

  “狗奴,好好聽梁公的話。”劉野那像小時候一樣理了理劉泉的袍服,道:“你今年十七歲了,都能上陣擒殺敵將,姑姑見了,卻只記得你小時候的事。”

  劉泉聽了,面現孺慕之色。

  姑姑其實只比他們三兄弟大了八九歲,但小時候父親經常不在,母親又早逝,是姑姑把他們帶大的。

  十一年前姑姑嫁給石勒之時,他們還哭了。

  姑姑讓幫誰,他們就幫誰。

  只可惜梁公還不是真的姑夫,要是有朝一日,姑姑能當上梁公正妻就好了,那樣他們拼殺得更有勁頭。

  “離,姑姑把帶過來的萬余人先交到伱手上。梁公已在河內劃了一塊地,你先帶著部眾去放牧。”劉野那又看向劉昭,輕聲說道。

  “那是姑姑的部眾,我怎能領之。”劉昭連忙推辭。

  “姑姑還有部眾呢,拓跋代國那邊又跑來了四千多家。”劉野那說道:“你先領著,聽候梁公調令。”

  “也好。”劉昭點了點頭,道:“我先帶著,把他們練一練,將來交給姑姑和梁公的孩兒,我不會要的。”

  說這話時,他偷偷看了下邵勛,見他臉上沒什么異色,才放下心來。

  劉野那點了點頭,最后看向劉達,道:“伏都,你現在連部眾都沒有了,更要勇猛拼殺。”

  劉達還是比較怕這個堂姐的,聞言應道:“我會的。”

  劉野那說他沒有部眾,并不完全準確,因為他是帶了相當部分羯人騎兵加入義從軍的,所以混了個副督的頭銜。

  況且,實在混不下去的話,難道不能回河北繼承家產么?

  伯父劉曷柱曾和他有過一次深談,讓他注意結交石勒舊部,倒不是為了造反,而是為了在梁公手下更好地發展——勢力本就不強,再不團結,怕是被人踩到泥地里去了。

  劉達深以為然。

  梁公手下現在是武人、士族兩大集團,將來一旦擊敗匈奴,兵進關西,面對遍地都是的諸族胡人,他怎么辦?

  殺是不可能殺的,根本殺不光。關中都一半胡人了,怎么殺?

  如果他要收復秦漢失地,那胡人就更多了,甚至很多地區已經沒什么漢人了,全是胡人,難道繼續殺?

  北方的現狀,注定了胡人問題是不可回避的。

  要么殺光,要么收編。

  收編就涉及到胡漢融合,那么勢必要分出一部分官位、好處,他們這些最早投靠的胡人好處會更多,畢竟要作為榜樣嘛。

  劉達非常佩服伯父的見識,覺得可以試一試。

  未來必定會建立的大梁朝,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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