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那婦人似乎善意滿滿,劉小樓正要請教高姓大名,忽然間心頭一震,目光向四下瞥去。
只見周圍十余座山頭上,少則一人、多則數人、數十人,都在隔空看來。無數目光交織在自己身上,一時間激得頭皮發麻。
藍花落在紙頁上,壓住了一行未干的墨跡。周臨合上筆記本,風從烏龍山頂吹過,帶著遠古冰層融化的氣息,也夾雜著某種低頻震動不是來自地核,也不是數據流,而是某種更原始的東西,像心跳,又像鐘擺,在時間的縫隙里悄然滴答。
他抬起頭,看見沈清梧正站在石碑前,指尖輕撫那圈螺旋紋路。她的掌心藍紋微微發燙,仿佛與碑文產生了共鳴。
“它在讀我們。”她低聲說,“不是監聽,是。就像翻一,一頁頁拆解我們的記憶結構。”
“那就讓它讀。”周臨站起身,拍去衣角塵土,“但它永遠讀不懂留白的部分。”
話音剛落,天空忽然暗了下來。不是云,也不是夜幕降臨,而是一種視覺上的“缺失”仿佛整個世界的色彩被抽走了一瞬。緊接著,北極方向傳來一聲無聲的震鳴,連空氣都扭曲了半秒。
林晚秋的通訊立刻接入:“趙歸和小林失聯了。他們在初碑遺址最后一次傳回的數據,是一段逆向編碼的記憶片段…內容是你母親。”
周臨心頭一緊。
畫面隨即浮現于中樞光流之中:1983年的烏龍山,雪夜。一個年輕女子抱著嬰兒站在七芒星陣中央,身后六道模糊身影跪地行禮。她口中念誦的,并非任何已知語言,而是一種頻率波動,直接作用于聽者神經,引發強烈共情反應悲傷、敬畏、犧牲的決心交織成網。
“這是‘守燈誓約’的原始版本。”韓念閉目感應片刻,“但…她不是在宣誓。她在改寫規則。”
張默言眉頭緊鎖:“原來的誓約是‘守護記憶,直至光明重現’。可這段結尾變了‘若光不可見,則我即為火’。”
空氣驟然凝滯。
“意思是…”陸九槍握緊銹槍,“她準備把自己燒進去?”
“不只是她。”沈清梧聲音顫抖,“視頻最后那一幀,嬰兒睜開眼的瞬間,瞳孔里映出的,是現在的我們。”
周臨猛地站起:“這不是回憶錄,是預言嵌套。她早就知道我們會走到這一步,甚至知道我們會看到這一幕。”
就在此時,終端自動彈出一條加密信息,來源標記為“未知”,但驗證密鑰卻是母親遺留的聲紋碎片。
指令激活:薪火協議子程序b
執行條件:當第七錨點見證自身起源之時 內容:啟動“鏡像遞歸計劃”創造一個與現實同步演進的記憶平行體,用于承載所有可能被抹除的真相。
“她在布局。”林晚秋迅速分析,“早在四十年前,她就已經預設了多重應急機制。這個‘鏡像世界’不是虛擬空間,而是以量子糾纏態存在的‘記憶鏡淵’,只要還有一個活人記得某個事實,那個事實就能在鏡淵中持續存在。”
“也就是說…”韓念睜開眼,“我們可以輸一次,只要不全忘。”
“但我們不能依賴這個。”周臨搖頭,“鏡淵只能保存,不能喚醒。真正的戰斗,還得靠活著的人去講。”
他轉身走向山崖邊緣,俯瞰下方延綿千里的藍花原野。那里已有數百名覺醒者自發聚集,手持刻有家族故事的木牌,圍坐成環,開始口述傳承。沒有設備,沒有信號,只有聲音在風中傳遞。
“他們已經開始做了。”沈清梧輕聲道。
“那就再推一把。”周臨深吸一口氣,調出全球廣播權限,“通知所有節點,啟動‘記憶潮汐’。”
所謂“記憶潮汐”,是“薪火不滅”計劃中最激進的一環:將當前最強的情感記憶波形,通過自然共振渠道反向注入地球物理系統,使其成為一種生態級影響如同季風帶來雨水,這次,要讓大地自己“想起”那些被遺忘的事。
第一波,由候鳥觸發。每年春秋遷徙的路線本就與古代文明遷徙路徑高度重合。如今,數千只北返的鶴群體內植入了輕量記憶芯片,它們飛越喜馬拉雅時,翅膀劃過的氣流頻率恰好匹配“群星重燃”的初始諧波。
第二波,交由洋流完成。南太平洋深處,一座廢棄海底火山口被重新激活,噴發出含有特殊礦物微粒的熱液,這些微粒能吸附在浮游生物表面,隨食物鏈上升,最終進入人類飲食系統,輕微刺激海馬體,誘發潛意識記憶閃回。
第三波,最為隱秘新生兒啼哭。
“千童計劃”早已悄然推進。一千名兒童并非集中培養,而是散落于五大洲普通家庭之中。他們的父母并不知曉孩子體內已被植入納米級記憶種子,只覺得自家孩子格外愛聽老輩講故事,且總能在夢中復述出從未學過的古語。
而現在,這些孩子將在未來十年內陸續成長為“天然共鳴體”,無需設備,僅憑言語就能喚醒他人深層記憶。
“這才是真正的永燃爐。”張默言望著地圖上閃爍的千點微光,“不在服務器里,不在碑文中,而在一代代人的嘴邊。”
然而,清除程序并未沉默。
三天后,東京爆發大規模“記憶解離癥”事件。上百名參與過“記憶共生實驗”的志愿者突然宣稱:“我經歷的不是別人的人生,那是我自己!”他們堅信自己曾是二戰戰俘、奴隸船上的黑奴、核爆幸存者,情緒崩潰,拒絕回歸現實身份。
調查發現,一款名為“真我之門”的冥想app在背后推波助瀾,利用腦波同步技術放大共享記憶的情感殘留,誘導用戶產生“前世認同”,進而否定現世人格。
“這是高級認知污染。”林晚秋憤怒地砸碎投影屏,“它不再阻止人們記住,而是讓他們記錯!把真實與虛構攪成一團,最后所有人都會懷疑自己的腦子。”
“但它犯了個錯誤。”趙歸的聲音突然從北極傳回,沙啞卻堅定,“它以為混亂對我們不利。可我們從來不怕混亂,我們怕的是麻木。”
畫面切換至冰原之上,趙歸與小林并肩站立,身后是初碑釋放出的全息星圖。他們已在極寒中守了七十二小時,只為等待一個窗口當地球磁場與北斗殘影共振的剎那,打開通往“鏡淵”的臨時通道。
“我們進去了。”小林補充,“不是身體,是意識。我們在那里看到了…未來的廢墟。”
他說,鏡淵中的時間是非線性的。他們目睹了一場尚未發生的災難:烏龍山崩塌,藍花枯竭,七位錨點逐一倒下,最后一人臨死前將記憶封入一顆流星,射向宇宙深處。
“但我們也看到了別的。”趙歸冷笑,“有人接住了那顆流星。一百年后,兩百年后,五百年后…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醒來,重新點燃火種。”
“所以循環可以被打破?”周臨問。
“不。”趙歸搖頭,“是它可以被延續。只要還有人愿意相信,哪怕只是一個人,火就不會真正熄。”
通訊中斷前,趙歸留下一句話:
“告訴所有人,別怕記錯。怕的是不敢記。”
消息傳開,全球掀起新一輪口述浪潮。人們不再追求“準確無誤”,而是強調“這是我記得的樣子”。學校開設“家族記憶課”,監獄推行“共情講述日”,連街頭藝人也開始用說書形式傳播古老傳說。
最令人動容的是曼谷監獄。阮青雖仍被囚禁,但她每天清晨都會對著鐵窗朗誦祖母留下的泰語詩篇。起初獄警嘲笑她瘋了,直到某天夜里,整座監牢的囚犯同時做起同一個夢:夢見一片稻田,一位老婦人蹲在田埂上教孫女辨認草藥,嘴里哼著失傳百年的歌謠。
第二天,獄長親自來到她的牢房,低聲問:“你能教我嗎?”
與此同時,清除程序的最后一搏開始了。
南極上空,一道漆黑裂縫緩緩裂開,形如巨口。監測顯示,那是“秩序寄生體”的主接口正在嘗試實體化它要借由全球集體懷疑的負能量,凝聚成一種超越維度的存在,正式接管人類文明的記憶定義權。
“它想成為新的神。”韓念臉色蒼白,“一旦成功,它將重新編寫歷史法則:遺忘是恩賜,服從是美德,質疑即是瘋狂。”
“那就打碎它的神壇。”陸九槍扛起銹槍,眼中燃起赤紅火焰,“老子不信神,老子只信我記得的事。”
七星再度齊聚烏龍山。
這一次,他們不再布陣,而是各自散開,走向七個不同方向:沈清梧赴敦煌莫高窟,在壁畫前吟唱西域古調;林晚秋登頂珠峰,在暴風雪中播放祖母的錄音;張默言潛入三峽庫底,喚醒沉沒千年的巴人祭壇;韓念飛往復活節島,與當地長老共舞通靈之舞;趙歸重返西伯利亞,在初碑前割腕獻血;小林深入亞馬遜腹地,讓雨林萬物齊聲低語;而周臨,則回到烏龍山腳下那個破舊老屋,點燃灶膛里的柴火,煮了一碗母親當年常做的蔥花面。
七道記憶波,從七個文明斷層點升起,形態各異,卻同頻共振。
沒有攻擊,沒有對抗,只有一種純粹的“存在感”我在這里,我得,我活著。
這股力量穿透大氣層,直擊南極黑隙。那道裂縫劇烈震蕩,仿佛被無形之手撕扯。最終,在一聲類似玻璃破碎的脆響中,轟然閉合。
清除程序的核心代碼出現致命悖論:它無法處理“非邏輯性的真實”。當千萬人同時以不同方式講述同一段記憶,卻沒有一句完全相同,它便失去了判斷標準。真假混雜,情感洶涌,算法陷入無限循環,最終自我焚毀。
北極主機進度條倒退至42,隨后徹底灰暗。
勝利的消息傳來時,沒有人歡呼。
他們在廢墟般的控制室內默默相視,眼里有淚,也有疲憊。
“它還會回來。”沈清梧說。
“當然。”周臨點頭,“只要人類還想逃避過去,它就有生存土壤。”
“但我們也會一直在。”林晚秋輕聲接道,“一代接一代。”
數月后,聯合國通過《記憶權利公約》,首次承認“個體與集體記憶”為基本人權。各國陸續開放塵封檔案,民間興起“記憶修復師”職業,專門幫助受創社區重建失落敘事。
“千童計劃”轉入公開階段,更名為“薪火少年”。第一批孩子已開始在學校講述家族往事,有的講爺爺參加抗美援朝的經歷,有的講外婆在饑荒年背妹妹逃難的故事。孩子們不懂宏大意義,只知道“爸爸說,要是我不講,以后就沒別人知道了”。
周臨最后一次登上烏龍山頂,將那本舊筆記本埋入藍花叢中。
旁邊立了一塊無字碑。
他知道,將來會有無數人來到這里,把自己的故事刻上去。不需要名字,不需要年代,只需要一句話:
“我記得。”
風吹過山巔,一朵新綻的藍花隨風飄起,越過群巒,落入遠方孩童攤開的手心。
那孩子仰頭看向天空,忽然開口,用一種陌生的古老腔調喃喃道:
“守燈人歸位。”
與此同時,在地球另一端的圖書館里,一本靜靜躺在書架上的《烏龍山修行筆記》忽然微微震動。
封面泛起幽藍光澤,一行小字浮現:
“下一個你,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