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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8章 立威

  金銀山暫時充作了宋軍的集結營地。

  李顯忠這些日子很忙。

  大捷之后,戰損的統計、戰功的統計、傷亡的撫恤統計、駐軍的重新布防、營地的選址、軍驛的設置、人員的重新調配、將領的重新調配、斥侯探馬的派遣…

  諸般事務,忙得李顯忠不可開交。

  為此,士兵們搜羅回來的大帳,李顯忠本來是先給楊沅這位監軍送來了,卻被楊沅又還了回去。

  李顯忠此時才是被忙的,需要一頂氈帳來處理繁雜的軍務。

  等第二頂完好的氈帳被送來,楊沅方才笑納了。

  他叫人給他打了水來,大戰之后,這時才有機會痛痛快快洗個澡。

  直到此時,軍士們才發現,這位和他們同吃、同住、同戰,完全讓他們忘記了對方真正身份的監軍,其實是一位生活很精致的文人狀元。

  楊監軍一個人洗澡用的水,頂了四個李顯忠。

  其實楊沅是最后一個沐浴的,前邊是貝兒和肥玉葉、冷羽嬋三女借以他的名義清清爽爽地沐浴了一番。

  自己的女人嘛,當然先可著她們來了。

  她們沐浴的時候,名義上正在沐浴的楊沅就在帳門口內替她們守著。

  等輪到楊沅沐浴時,便是三女一起侍候他了。

  因為楊沅大腿上的傷口還沒有痊愈,沾不得水,三女要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用水投凈了毛巾,不斷為他擦拭身體。

  現在楊沅需要負責的事情不多,主要是糧秣軍需的前送運輸,糧食馬料的倉儲和發放。

  這些事情,有貝兒和玉葉、羽嬋,安排的井井有條,楊沅完全不必操心。

  等楊沅沐浴已畢,換了一身干凈的儒衫,拄著李顯忠砍山中藜樹老干,為他制作的手杖,緩緩踱出大帳,頓覺神清氣爽,仿佛一下子輕了好幾斤。

  這時候,遠處一行快馬趕了過來。

  楊沅忽然站住了,遠遠看到打頭的三名騎士,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看到她們的那一刻,楊沅心頭一塊大石忽然就落了地。

  藤原姬香帶著矢澤花音和椿屋小奈趕到了金山下,快步登上矮山來。

  姬香沒有玩什么受傷或者死亡的把戲,倒不是怕楊沅懲罰她。

  楊沅懲罰她的手段左右也不過就那幾招,不是上邊受苦就是下邊受罪,姬香早就化苦為甘,樂在其中了,她才不怕呢。

  只是,當初一路追殺金兵,她只有戰斗中的亢奮和激動,全然沒有顧及其他。

  這一路回來,可以放慢速度,也有了心情,眼見得一個個仍在向金山集結的傷兵,眼見得一具具被車拉人抬的尸體,她們也不禁心情沉重起來。

  這個時候,誰還會沒心沒肺地玩那些情侶間的小游戲。

  “監軍,我們回來了!”

  當著將士們的面,姬香不能多說什么,而是如同一名真正的士兵,向楊沅抱拳施禮。

  楊沅的目光迅速從她們身上流轉而過,沒有發現傷處,楊沅的心終于放松下來。

  “晚上,再打些水來,我還要沐浴一番。”

  楊沅只向姬香三女點點頭,沒有多說什么,而是轉頭吩咐一旁的衛兵。

  “是!”

  衛兵答應一聲,心道:“狀元公真是好凈,這才剛剛沐浴,晚上又要沐浴。聽人說,貴人一日三沐,原來是真的…”

  羅鑫帶著人馬急吼吼地趕到了靈壁。

  從虹縣到靈壁,這位仁兄四千兵馬只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可惜,并沒有他所想象的便宜可撿。

  他來的太晚了。

  戰場早被參戰的宋軍和周圍府縣派來的團練民壯,篦子似的梳了幾遍,哪里還有金國的散兵游勇可抓,想找幾具尸體割人頭冒功都辦不到。

  羅鑫頓覺沮喪,帶上幾顆人頭去見李顯忠時,好歹也有些面子,這么兩手空空的,不好說話啊。

  羅鑫正在糾結,楊沅派出的信使到了。

  來人是皇城司的江都頭,帶了六名皇城司親事官,三十名禁軍小校。

  見到羅鑫,江都頭眼中便閃過一抹鄙夷厭棄之色,亮出符節,沉聲喝道:

  “兩淮監軍使令諭,泗州游奕軍不聽軍令,怯敵畏戰!

  著令,將統制羅鑫、副統制施曉義、荊萬里、統領邵龐、夏宣永…”

  江都頭念罷名字,厲聲喝道:“將以上七人,給我拿下!”

  羅鑫又驚又怒,大叫道:“羅某何曾違抗軍令,我打下了虹縣,我掃蕩了靜海,我驅趕了青陽金軍,我…”

  兩名親事官沖上來,惡狠狠地在他腿彎里踹了一腳,將他踹跪在地上,攏雙肩抹二臂,就把他捆了個結實。

  其余幾員將領個個被縛,泗洲游奕軍統領以上級將領,全部被綁。

  其余如正將、副將、準備將等中層軍官、基層軍官,一個個目瞪口呆,心中惶惶。

  羅鑫雖然又驚又怒,叫他造反卻是不敢的,直接就被控制了起來。

  江都頭見七名泗洲游奕軍將領已然被縛,便道:“泗洲游奕,隨我等回去。淮東一場大戰,軍力空虛,監軍和都統對爾等另有安排!”

  當下,江都頭便持符節,臨時接管了泗洲游奕軍的軍權,把四千游奕軍帶去了靈壁金山。

  “也就是說,統領就有權力違抗亂命了,是么?”

  李顯忠的大帳內,楊沅和李顯忠、陸天明、柳墨霖等將領濟濟一堂。

  但是很顯然,眾人雖然是團座,C位上坐的也是楊沅。

  這場神奇的戰役是楊沅打下來的。

  就算楊沅完全不知兵,長久以來形成的觀念,武將在文官面前也要低一大頭。

  更何況楊沅這一仗打的如有神助,翻遍軍書戰例也是史上罕見。

  饒是李顯忠、陸天明這等在宋國、金國、西夏都混過的老軍,對他也有頂禮膜拜的沖動。

  他們之中很多人是真的相信楊沅是文武武曲雙星附體。

  不然,憑什么他是罕見的三元及第的狀元,文中第一?

  又憑什么他能打出這等神奇的一仗,堪稱軍神?

  你瞧,你瞧,他都不知道對于如此亂命,一軍統領就有權拒絕。

  可他第一次帶兵,就能指揮十萬人的大軍團作戰,而且打的如此出神入化。

  這不是天神附體又是什么?

  李顯忠剛剛點頭確認,楊沅便道:“好,趁我三軍將士盡皆在此,本監軍要斬他七顆人頭,以祭此戰無數英靈!”

  眾將領一聽大吃一驚。

  這位監軍怎么總有驚人之舉?

  宋國軍隊對于軍將的臨陣賞罰雖有嚴苛的軍令,但是在具體執行層面上,對于戰敗、違令的中高級將領卻也一向較為優容,往往只以奪職、投閑了事。

  沒錯,大宋的優容不只是對文官,對武將也很優容,只是相對而言,對文官更加寬容罷了。

  迄今為止,不因政治斗爭,單純因為作戰不力而被處以極刑的中高級將領,僅有神宗朝的韓存寶等寥寥幾例,還都是直接來自于皇命。

  不經皇命而擅殺大將的,只有建炎四年,張浚因富平之敗將環慶路經略使趙哲正法。

  為此,直到現在還總有人拿這個說事,指責張浚擅殺大將,這成了他一生之污點。

  羅鑫不聽軍令,直接坑的就是陸天明,抗的是李顯忠的將令,要說惱恨他,李顯忠和陸天明才最為惱恨。

  饒是如此,這兩位也是摩拳擦掌的準備上書朝廷,嚴厲彈劾羅鑫,想要辦他一個奪職、投閑。壓根兒沒想過能要他的命。

  此時一聽楊沅不僅要殺羅鑫,除他之外,六個有權對他棄戰而逃的亂命提出反對的將領要全部斬殺,把帳中眾將都唬了一跳。

  “監軍,萬萬不可啊!”

  李顯忠連忙勸阻:“監軍,淮東戰事已了,大可將羅鑫違抗軍令之惡行上報朝廷,請朝廷定奪。”

  楊沅笑了笑:“陣前斬將,不妥。戰后斬將,也不妥。那要什么時候才妥?

  你們看到那堆成山的尸體了嗎?看到那無數的傷兵了嗎?

  是,羅鑫來與不來,實際上左右不了戰局。

  可是,今日不嚴懲他,來日再遇大戰,將領們個個仿效,奈何?”

  李顯忠猶豫了一下,想到帳中將領都是同生共死過的,也不怕當眾直言,便道:“監軍,要說對羅鑫的痛恨,李某和老陸比監軍還要痛恨。

  可…如今明明可以稟明朝廷,由朝廷明正典刑。監軍你擅殺大將,那就不妥了。”

  陸天明雖然恨不得一拳捶死羅鑫,想到此事對楊沅的影響,而楊沅還是他的救命恩人,也勸說起來。

  “是啊,監軍如今立下不世之功,完全不必要因為這等貪生怕死的一個小人,給監軍的戰功政績涂抹一個污點。”

  楊沅涼涼地道:“平時高官厚祿享用著,臨戰一逃了之,最后辦個奪職賦閑,世間哪有這樣的便宜?”

  柳墨霖低聲道:“監軍對我等維護、愛惜之心,我等明白。

  只是…,李都統和陸統制所言有道理啊,為了他,不值得。而且羅鑫在兵部有些關系…”

  楊沅道:“諸位將軍,我也有話直說了。就因為報上朝廷的話,他們可能死不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殺!”

  “監軍…”

  “來人,取我符節來!”

  陸天明一見忙道:“既如此,監軍只殺羅鑫一人足矣。”

  “只殺羅鑫一人?從此后只要主將懼戰,諸偏將便可心安理得隨之逃跑了是嗎?

  無權抗命、須得謹從軍令者,本監軍也不會難為他。該死的,一個也跑不了!”

  帳中眾將只聽得血脈賁張,雖說他們也顧忌擅殺大將的后果,可是楊監軍莽的真是叫人熱血沸騰啊!

  李顯忠一見,急忙道:“李某是淮東御前諸軍都統制,羅鑫等將領抗命,該由我來殺!”

  他眼見阻止不得,只好要把這個責任扛過來。

  沒道理他一個三軍主帥,仗是人家打的,自己是人家救的,最后懲誡逃將的責任還要人家來背。

  他李顯忠干不出這么丟人的事來。

  楊沅本想拒絕,忽地一轉念,李顯忠是三軍主帥,這一戰本就有點丟臉,如果自己把這件事全背過來,有損李顯忠在軍中的威信。

  于是,楊沅便點點頭:“好,本監軍與李將軍一同監斬,處治一眾怯戰避敵之逃將!”

  羅鑫等人被抓到金銀山下,一個個惱怒不已。

  羅鑫也知道自己之前抗命的理由太容易被戳穿,可當時怎會想到監軍居然會派人來勘察虹縣地形啊。

  前軍精銳被困,金兵四伏,這種危急時候,他還有閑功夫派人來考察虹縣地形?

  如今被抓,實在是無從辯駁,弄不好就得罷官投閑,以后再尋復起的機會。

  如果只是貶職,打上幾十軍棍,倒還理想一些。

  羅鑫等人便暗暗盤算著可能受到的處治,一會兒見了楊沅和李顯忠該怎么說,才能更好地推卸責任。

  好在他們沒有被分開關押,于是便湊到一起細細商量,串聯起了口供。

  可是,正商量著,忽見金銀山上有軍士拖著大木趕來,開始豎起了旗桿。

  一根兩根三四根…

  一共七根旗桿,再看看被拘在一起的他們,一二三四五六七…

  羅鑫忽然心里有點發毛,他們豎旗桿做什么?為什么是七根?

  羅鑫吞咽了一口唾沫,正想喊個士兵過來問個清楚,旗桿已樹好,新土已培實,監軍楊沅和都統制李顯忠,帶著一大票帶傷的將領們,從帳中走出來,趕到了高竿之下。

  施曉義緊張地道:“羅統制,他們這是要做什么,難不成…”

  “不會的,不要慌,別擔心,我大宋沒有擅殺大將的規矩…”

  羅鑫言猶未了,李顯忠已舌綻春雷般一聲大喝:“泗洲游奕軍統制羅鑫、副統制施曉義、荊萬里、統領邵龐、夏宣永…

  違抗軍令,怯敵避戰,罪不容誅,著即斬首,以儆效尤!把他們押上來!”

  四下里圍觀的士兵頓時歡呼吶喊起來。

  對于這些臨戰怯敵的人,參加了這場鏖戰的將士們對他們的痛恨,尤甚于對金兵之恨。

  當即就有十多名膀大腰圓的軍士,紅著眼睛沖過來,把五花大綁的羅鑫等人扣住了肩膀,向臺前拖去。

  “你們好大膽!李顯忠,你敢擅殺大將,你…唔唔唔…”

  言猶未了,他們就被堵上了嘴巴。

  “報”

  隨著一聲呼喝,一個背插三角小紅旗的軍中快驛,健步如飛地跑上土山。

  他氣喘吁吁地向楊沅、李顯忠抱拳道:“朝廷得知我軍大捷,派遣兵部侍郎前來犒軍,車駕即到!”

  李顯忠動容道:“兵部侍郎到了?楊監軍,咱們還是先下山迎候天使吧。”

  楊沅回顧柳墨霖道:“柳將軍,你剛才說,這羅鑫和兵部好像有點兒…嗯?”

  楊沅向他挑了挑眉。

  柳墨霖急忙以手掩口,壓低了聲音:“不錯,兵部既然來了人,咱們還是…”

  楊沅微笑道:“來的好,有兵部的人觀斬,更可告慰戰死的英靈!”

  一隊官兵,護著一頂車轎,緩緩駛到了金山腳下。

  約六百人的騎兵,整齊的隊伍,森寒的刀槍,飄揚的旗幟,十分的威武雄壯。

  車子帷簾兒挑著,兵部侍郎張舒寧身著紫色袍服,腰系金魚袋,手中捧著一個長有二尺許,用明黃色錦緞所制的錦匣,正襟危坐。

  車駕緩緩停穩,不見軍中將領相迎,張侍郎心中頓感不悅。

  不過,以張侍郎的城府,倒也不會因此發作。

  他只是淡淡一笑,便彎腰從車中走了出來。

  張舒寧約五十許,須發皆黑,風神俊朗,睥睨之間,自有一種懾人的氣魄。

  他看了看眼前有些散亂的軍陣模樣,有些不屑地隨著他們的目光,向那座土山上望去。

  土山上,楊沅上前一步,從李顯忠手中奪過令箭,向前狠狠一拋。

  那令箭在空中舞動如光輪,“嚓”地一聲,箭狀的旗頭便直直地插進土去。

  楊沅沉聲喝道:“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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