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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1章

  這幢撒巴山的主屋雖然是民居大屋的模式,但是廳堂足夠大,舉架足夠高,和臨安城里那建筑規模稍顯局促的宮殿也不遑稍讓了。

  大廳最上首是一張胡床,左右兩邊擺了八張矮幾,每張矮幾后面各有一張蒲草的蒲團,顯然平時這烏古論氏一族議事的時候,依舊是喜歡席地而坐的。

  如此巨大的廳堂里,上首此刻卻只坐著一人,站著一人。

  坐著那人雖然盤膝坐在胡床之上,卻如一頭要奮起噬人的餓虎。

  他的骨架甚大,身材魁梧,上身微微前傾,有些探詢和審視的眼神兒盯著楊沅。

  旁邊站著一個中年美婦,她并不是伴侍在胡床旁邊,而是恰走走到此處,見楊沅進來,便停住腳步,向他望來,因此站姿甚是閑適。

  這兩人,顯然就是盈歌的父母了。

  今日這事兒因為“完顏弘康”和盈歌之間復雜的關系,有點家丑的意思。

  所以,只有訛論夫婦,并沒有族中長老們在場。

  那美婦人墨云秀發,杏眼桃腮,春山淺黛,面相與盈歌有六七分相似。

  她身材高挑,玉臉勻凈,細腰裊娜,看起來不似盈歌的母親,但有幾分像是一位長姐。

  只是在氣質上,她沒有盈歌那種山中少女的野性與張揚,反而顯得內斂典雅,因此便有些秀骨姍姍,端莊嫵媚了。

  楊沅微微一詫,他沒想到,這還是個凍齡丈母娘。

  楊沅看到她,第一個念頭便是“幸好盈歌長相隨她媽。”

  第二個念頭便是:“待盈歌年長一些,氣質內斂,應該就像她母親此時一樣了。”

  至于凍齡不凍齡的,楊沅倒是不在乎。

  等他把蟄龍功傳給盈歌,那不比凍齡還凍齡?

  隨后,楊沅便不再打量畢國公主,而是向胡床上的“餓虎”長長地一揖,恭聲道:“小婿楊沅,見過岳父大人、見過岳母大人。”

  “什么?”

  畢國公主驚詫道:“你不是完顏…”

  她忽然抿住了嘴巴,這話不好問吶。

  難不成要問,聽說我女兒被李太公當成女奴送給你了?

  后來又跟了完顏弘康是怎么回事,現在現在又變成你是我女婿了?

  訛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沉聲道:“你們一路行來,對外聲言,是完顏弘康要來拜山。可那人實則是你?”

  楊沅泰然道:“不錯!實際上,圣山神廟時,替越王殿下受‘都渤極烈’之位的,也是小婿,并非完顏弘康。”

  訛論濃眉微擰,問道:“越王在玩什么花樣?”

  楊沅道:“也沒甚么花樣,只是越王世子雖然能打能殺,唯獨不擅長權謀算計。捭闔縱橫方面,實在是難為了他。

  可是越王本就不在會寧府,如果越王世子也不出頭,而是另委重任于他人,那就難以服眾了。

  因此,他的外公李鳴鶴,便要我冒其名姓,代其行事。此事,便是歡喜嶺上也沒幾個人知道。

  如今岳父、岳母當面,小婿不敢隱瞞。但是,岳父大人若是對外張揚此事,小婿可是一字不認的。”

  這年頭,既沒有錄音設備,也沒有錄像設備,楊沅就不怕對他實言相告。

  考慮到他這真真假假的身份,也確實不宜再隱瞞訛論夫婦。

  而且,他沒把盈歌帶在身邊,那他如果不說出真實身份,可就不好交代盈歌的去向了。

  不過,如果訛論要對外張揚此事,那他當然是絕不會承認的。

  畢國公主這才知道,女兒只有一個男人,還是那位大宋楊學士。

  不由自主的,她便松了口氣。

  別看女真一族的文明進化史比較短,尤其是相對于有諸多禮數講究的漢文化來說,顯得粗獷狂野了些。

  但是在男女之事上,他們的規矩絲毫不比中原地區寬松。

  金國建國之初,地盤漸漸擴大了,皇帝也有了排場和后宮,但是還不懂使用太監的時候,宮里就是由尋常男子充任奴仆侍從的。

  為了防止宮妃與侍從有染,當時金國宮中做了諸多的嚴厲規定,以防備宮妃或者侍女與侍從發生茍且之事。

  金國宮廷規定,不但妃嬪交代事務給侍從,必須隔著簾籠說話,就算是路上相遇,侍從也要遠遠就俯首低頭,不可抬頭看上一眼。

  但凡抬頭,立斬不赦。

  到后來金國滅了遼國,接收了大批的太監,他們才發現,原來世上還有這么好用的人造生物。

  宮廷如此,民間也是如此。

  如果說區別,那就是同樣是男女大防,一旦越界,中原這邊更習慣于從女人的角度做文章,說教女人、約束女人,發生不軌行為時更多的是嘲諷、抨擊女人。

  也就是用“貞潔”來做文章。

  而女真這邊則不然,他們一旦發生這種事,更易被人譏諷嘲笑的是男人。

  因為他們更喜歡用“尊嚴”來做文章。

  你作為男人,保護不了家里的女人,讓她被人玷污,那是伱男人無能。

  你有本事,就去殺了你的仇人,奪回你的女人。

  你作為男人,老婆卻偷人了,那還是你無能。

  你有本事,就去殺了那個偷你女人的男人,不要只會狺狺狂吠。

  也因此,烏古論盈歌當初才想用自己行為不端,刺激尚未正式結親的完顏屈行與她解除婚約。

  李佑才會不依不饒,寧死也要把那奸夫和他那混賬老丈人、大舅哥都殺個精光。

  烏古論盈歌是烏古論氏族長的女兒,如果被人當成女奴送來送去的,整個烏古論家族的男人都會因此感受到莫大的羞辱。

  此刻,聽說女兒沒有被人送來送去的,這小楊學士還一口一個岳父岳母的叫他們,畢國公主便放下了一半的心思。

  否則,她還真怕丈夫受不了屈辱,不計后果地宰了眼前之人。

  心思稍稍放下,再一打量楊沅,畢國公主就有些滿意了。

  本來,楊沅的狀元光環就讓這位岳母大人挺滿意的。

  所以上次訛論派人去鈍恩城劫殺楊沅奪回女兒時,她才派了小蠻想把小楊學士活著帶回來。

  如今再瞧楊沅一表人才,尤其是白白凈凈,風流倜儻,有種粗獷的北國男兒所不具備的精致感,心中就更加滿意了。

  女兒跟了他…貌似也不錯。

  訛論與畢國公主的關注點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聽了楊沅的話,略微一怔,待消化了楊沅所說的內容,目光便凝重起來:“楊沅,你是大宋使節?”

  “正是!”

  “你投效了越王?”

  “小婿是宋人,還要回大宋的,小婿只忠于宋國。”

  訛論冷笑:“那你在為越王效力!”

  楊沅搖頭道:“賊亮狼子野心,窮兵黷武,不僅金國軍民難以承受。我大宋更是旦夕戒備,日夜提防。

  此等昏君暴君,如果他死掉,不只是女真百姓的幸事,也是我大宋的幸事,是全天下的幸事。所以,小婿是在為宋國謀劃。”

  這一點,楊沅還真是特別注意。

  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不愿意給人留下把柄。

  以前的他,不要說在宋金兩個龐然大物之間,就是只在宋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沒有什么大人物會關注他。

  他的崛起,也不過就是從考中狀元開始,滿打滿算不過幾個月的功夫。

  而今后則不然了,尤其是他成功返回大宋之后。

  他清楚,今日的歷險與付出,一定會獲得豐厚的回報。

  到那時,他也會真正進入宋國乃至金國甚至其他國家許多大人物的視線。

  為了了解他,想要針對他的人,對他的認真調查也會開始。

  天知道今天一個不經意的舉動,一句隨口敷衍的話,會給人留下什么把柄?

  所以,就算是虛與委蛇的事兒,就算是在訛論夫婦面前,他也一定要堅持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

  訛論冷笑一聲,懶得與他就此事計較,沉聲問道:“好!那么,你楊學士以完顏弘康身份上撒巴山,有何指教?”

  畢國公主終于忍不住了。

  她本來想著,在外人…不是,在自己女婿面前,得給他老丈人留點面子。

  再說了,自己這老丈母娘,對丈夫也得優雅一點、體貼一點,讓姑爺看看,我們烏古論家的女人,是溫柔體貼有家教的,娶了我的女兒,你可是一點都不虧。

  結果訛論在那兒東拉西扯的,就是不問自己女兒為何還不出現。

  指教!

  指教你麻痹啊指教!

  畢國公主強壓了壓心頭火,才沒把這句話罵出來。

  她做了幾個深呼吸,才把豎起的眉毛慢慢放平下來,強擠出一副溫柔的笑容,說道:“小楊學士,小女盈歌現在何處,為何還未見她進來?”

  楊沅向畢國公主作了一揖,彬彬有禮地道:“岳母大人,盈歌已經有了身孕,小婿送她回臨安養胎去了。”

  “啊?”訛論和畢國公主聽了齊齊一驚。

  訛論驚呼道:“盈歌去了大宋?”

  畢國公主驚呼道:“盈歌有了身孕?”

  楊沅微微頷首,對他二人一一作答。

  畢國公主聽了,不禁又喜又憂。

  喜的是,自己要有外孫了,那是自己親生女兒的血脈延續,當然格外歡喜。

  憂的是,女兒被女婿送去大宋了,這以后想見一面山高路遠的…

  我不管,每年去探望一次,總還是可以的吧?

  探望女兒和外孫,兼游山玩水,挺好,省得整天看著訛論那張臭臉。

  訛論則是徹底傻眼了。

  他眼前看到的,不再是一個彬彬守禮的楊沅,而是一個蹺著二郎腿,坐在圈椅里的紈绔。

  那紈绔抖著二郎腿,得意洋洋地對他說:“我有你的人質在手,而且還是兩個!老登,你能奈我何?”

  老登是女真語的音譯,意思是老者,老頭。

  這本來是一句尊稱,特指那些經驗豐富、智慧深邃的長者。

  不過后來演變成了一個調侃、玩笑的稱呼。

  至于老畢登,那就直接是糟老頭、死老頭的罵人話了。

  訛論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楊沅,說出你的來意!”

  訛論現在連楊學士都不叫了,他只想打人。

  楊沅道:“小婿此來撒巴山,對李太公說出的理由是,勸說岳父大人你,放棄完顏雍,改投越王殿下。”

  訛論眼睛微瞇,他當然聽出楊沅還有弦外之音:“那么你真正的來意呢?”

  “還是放棄完顏雍,改投越王殿下!”

  訛論立即左看右看。

  我刀呢?

  畢國公主到底與他做了多年的夫妻,一看訛論腮幫子努著,胳膊四棱子起金線,左顧右盼的找東西,就知道他要干嘛。

  畢國公主趕緊搶先一步,在丈夫發現之前,把掛在胡床一側的七星寶刀搶在了手里。

  畢國公主狠狠瞪了丈夫一眼,這才轉向楊沅,杏眼含威,手按刀柄,沉聲喝道:“賢婿,你今天若不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這撒巴山,你可就下不去了!”

  訛論氣急敗壞地瞪了畢國公主一眼,你放狠話就放狠話,放狠話還“賢婿賢婿”的是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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