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和張宓去“激賞庫”和“東西廚”報到的時候,受到了夾道歡迎的待遇。
這一片兒位于樞密院的西北角,所有樞密院內勤里邊關于后勤雜務、清水衙門、養老衙門一類的司署,全都集中在這一片兒。
機速房里是不養閑人,這個地方是專養閑人。
閑人無所事事,自然有點什么新奇的事情,便都涌來看熱鬧了。
“激賞庫”本就是“東西廚”的上級部門,“東西廚”支用的款項物資,都是要由“激賞庫”負責的。
所以楊沅和張宓一起先到了激賞庫。
“激賞庫”按照定例,應當設立監官兩名,負責計畝斂錢,以備犒軍,兼顧朝廷和官吏所需物資,以及省院府吏胥之給用,這些都由“激賞庫”負責。
簡而言之,它就相當于整個大宋朝廷的后勤處,所以油水其實蠻多的。
因此,自知仕途走不長遠的人,如果能夠成為“激賞庫”的監官,那真是求之不得,不求升遷,只愿在這個位置上一直坐下去。
油水這么大,“激賞庫”的監官一旦有了空缺,自然就有無數人盯著。
現在“激賞庫”恰好有個監官出缺,但張宓的到來并沒有引起任何覬覦這個位置的人對他產生敵意。
因為誰都清楚,張宓作為樞密使秦熺的親信,眼下只是因為處于風口浪尖兒,所以過來避一避風頭。
等這陣風過去,人家就要走的,他們眼巴巴盯著的位置,人家根本就不屑一顧。
同理,楊沅的到來,東西廚的廚長和食手(廚師)們對他也是完全沒有敵意。
因為樞密院出了個解元公的事兒,這些閑人早就打聽的明明白白,還曾熱議過好幾天。
雖說楊沅得罪了秦樞密,可是只要秦樞密不能阻止他參加科舉,等到來年二月末三月初春闈的時候,人家參加了科舉高中了進士,那就徹底進入文官體系了。
這兒水太淺,是留不住人家這條強龍的。
既然是個過客,那何必針鋒相對呢?
所以,對于楊沅做東西廚的總廚長,大家都沒有意見,而且熱烈歡迎。
萬一楊總廚和張監官再斗起來呢?在大家枯躁的職場生涯中,那該是何等多姿多彩的故事啊。
大家的期待沒有白費,楊沅作為東西廚的總廚長,召集了兩廚廚長和食手。
他剛剛讓東廚的人一一做了自我介紹,剛剛上任的“激賞庫”監官張宓就迫不及待地跑來了。
張宓兩頰赤腫,臉上的巴掌印還清晰可見,身上依舊穿著他的那襲緋色官袍。
因為宋朝的官員,官、職、差遣三個方面各有作用。官只是寄祿用的,也就是決定一個官員待遇等級的。
至于他具體擔任什么差使,那是由“差遣”決定的。
所以,張宓如今雖然只是“激賞庫”的一個監官,但那是“差遣”。
他的官職依舊是正六品,正六品的官員穿緋袍。
楊沅和他一樣,還是穿著正七品的綠袍,不過他現在只是一個伙夫頭兒。
但楊沅對此是真的毫不在乎。
他只要能留在臨安,讓他能夠用心設計并利用香積寺達成目的就行,現在就算被削職為民他也不怕。
就算明年春闈他沒有考中,只要趙璦或趙璩之一能夠成為皇帝,他都會走出去。
因為這兩位,現在都算是他的后臺。
而趙構只有這么兩個養子,皇儲一定會出自這兩人之一。
只不過,若不能考中進士的話,就算這兩位皇養子器重他,他將來的升遷上限也很低。
“楊東西!哈哈哈,本監官和黃監官做了一個分工,以后‘東西廚’的支用事宜,概由本官負責了。”
張宓一臉怨毒地笑著,眼神死死地盯著楊沅,語氣森森地道:“以后,本官和你楊東西打交道的機會,可實在是太多了。”
宋朝官員之間相稱,位高者稱某公,禮敬者稱某君,一般則是姓氏加官職。
楊沅現在是樞密院的東西廚總廚長,稱他楊東西…嚴格來說,也沒錯。
不過,這種稱呼聽起來總像是在罵人,所以一般大家都會稱之為某總廚。
張宓稱他“楊東西”顯然是故意為之了。
張宓這番話一出口,登時全場振奮!
來了,來了!
龍爭虎斗,精彩紛呈!
楊沅正想讓西廚的人自我介紹一下,聽到張宓的話,不禁微微一笑,舉步向張宓走去。
吃瓜群眾頓時鴨子似的抻長了脖子,兩眼炯炯放光地看著這一幕。
張宓一見楊沅走來,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但他馬上醒起,他此來就是羞辱楊沅來的。
如果楊沅被激怒,再敢對他動手,那秦樞相就有理由把楊沅一擼到底,免他的官職了。
只要他沒有了官身,自己馬上就可以去禮部舉報。
他已經沒有了參加“別頭試”的資格,就得跟著科考的主力大軍一起廝殺。
那樣的話,就算不能阻止他中進士,說不定也能把他的名次往下拉一拉。
萬一要是把他從二甲拉到三甲,那也算是出了胸口一口惡氣不是?
于是,張宓馬上又挺起胸來,硬著頭皮叫囂道:“你想干什么?
這么多人看著呢,難不成你還敢對本官動手不成?來來來,你打我,你打我啊!”
楊沅走到張宓身前,看著他被打成豬頭的臉龐,忽然微微一笑。
張宓被他笑得心里發毛,卻硬撐著一步不退,只是顫聲道:“你…伱想怎樣?”
楊沅突然舉起了手,張宓又喜又怕,下意識地把眼一閉,把臉湊了上去。
“啪!”
楊沅一巴掌抽在了張宓的屁股上,還用力地抓了一把,“嘿嘿”地笑道:
“還別說,張監官你高高瘦瘦的沒幾兩肉,可這尊臀軟綿綿、艮啾啾的,抓握起來還挺舒服。”
東西兩廚的廚長、食手們正瞪大眼睛等著看好戲,沒想到楊沅會來這么一手,大家先是一愣,旋即就哄堂大笑起來。
張宓被楊沅一巴掌拍蒙了,他錯愕地張大眼睛,結結巴巴地道:“楊沅,你…你要干什么?”
楊沅笑道:“大家本就是同僚,你我更是不打不相識,如今不過就是同僚之間開個玩笑而已,你說我還能干什么?”
楊沅舉起巴掌,笑道:“別說,張監官這尊臀抽起來手感忒好,比你的臉抽起來還要好。”
張宓好歹也是個同進士的出身,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被楊沅如此粗俗的舉動,弄得面紅耳赤。
大宋考進士,一旦過了禮部試,其實就已經是進士了。殿試只是對這些進士再排個一二三榜。
一甲就是狀元、榜眼和探花這頭三名,稱為進士及第。
二甲就是人數不等的第二梯隊了,稱為進士出身。
三甲就是那些在殿試中成績墊底的,稱為同進士出身。
其實最初的時候,殿試是有淘汰制度的,淘汰掉的人也就不再算是進士。
不過,一旦過了禮部試,距離進士及第也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這時被殿試淘汰,而且淘汰的比例并不高,那就顯得太丟人了,遭受的打擊也太大了。
宋仁宗年間有個張元,多次科舉,都是在殿試這一關被淘汰,一怒之下他轉投了西夏,成為西夏重臣。
在他的運籌之下,讓大宋遭受了沉重打擊。
他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比許多沒有被淘汰的進士更具才華。
大宋朝廷因此反省了一番,認為殿試淘汰制太不人性化。
而且只是君臣奏對,看看談吐,看看臨場發揮,就此決定一個人是否淘汰,看起來也不準確。
從此大宋就取消了殿試淘汰制度。張宓這個“同進士出身”就是這一制度改革的受益者了。
楊沅笑道:“張監官你不是喜歡抓人家屁股嗎?想來也是喜歡被人家抓的。
來,讓楊某再好好抓上一抓,你這后丘,手感真好。”
“你你你,你閃開!你這個瘋子,無恥之徒,有辱斯文。張某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張宓尖叫著,捂著屁股躲來躲去,楊沅舉著雙手緊追不舍。
他追,他逃,有點紈绔惡少當街調戲良家婦女的味道了。
張宓無奈,只好向院門口逃去,到了門口,一腳門里,一腳門外,這才放心地停下腳步。
他回頭叫道:“楊東西,本監官此來是告訴你,有人舉告,東西兩廚每月靡費甚巨,支用過高,而官員們在本衙用餐者實則卻并沒有那么多。
因此,本監官決定:從現在起,東西兩廚支用減半,至于貼支錢嘛,你東西兩廚只有你一個職官,哪里需要那么多的貼支,除了你本人的貼支,一概削去!”
張宓說罷,一甩袖子,便揚長而去。
東西兩廚的三十多號人聽了,頓時色變。
東西兩廚是樞密院的食堂,給承旨以上官員在樞密院上值時供應餐食的。
主要是供應午餐。但有時候官員有招待,也會晚上開個小灶。
東廚就是小食堂,有正副廚長兩人,食手五人。專門給樞密使等高級官員開小灶的,
僅東廚,每月就有一千貫的經費,以及三百貫貼支錢。
西廚比東廚條件略低,但人數多,支用還要高些。
貼支錢就相當于職務津貼。
大宋所有官員都有添支錢,官職不同,津貼多少也就不同。
比如觀文殿大學士,人家一個月就有一百貫的貼支。
如果是一個知州,那一個月也就只有三十貫的貼支了。
如果是一位指揮使,那就更低了,只有一千五百文錢,差距甚大。
東西兩廚的人除了剛被貶來此處的楊沅,最高也就是個吏,本就沒資格領取貼支錢的。
以前他們有這筆錢,那是因為樞密院畢竟是最高級別的軍事衙門,隨便立個名目,就能給大家發一份福利,大家一團和氣,豈不美哉?
可真要有人較真的話,給廚子發貼支顯然不合理。這件事上,張宓確實占了理兒。
張宓剛剛到任,便給楊沅來了個下馬威。雖然楊沅的待遇他克扣不了,卻對東西兩廚下手了。
本來只是興致勃勃充當吃瓜群眾的東西兩廚的廚長和食手們頓時群情激奮。
對張宓,他們自然是心中大罵,但是對楊沅,也神色不善起來。
因為是楊沅和張宓斗法,才殃及了他們。
楊沅知道張宓這是在給他上眼藥,張宓沒辦法直接對他動手,便刁難東西兩廚的廚長和食手。
這些人不高興了,自然會對楊沅產生不滿,可是…楊沅在乎嗎?
他又不打算在這個位置上干許久,待元宵之后,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此時距離元宵節,只剩下一個半月的時間了,一個半月很難熬么?
楊沅不以為然地一笑,揚聲道:“西廚是大廚房,人手多啊,正副廚長三人,食手二十三人是吧,那就一一上前來,叫本官見一見吧。”
西廚廚長陰沉著臉色上前一步,對楊沅敷衍地拱了拱手,道:“在下西廚正廚長何雨柱,見過楊總廚。”
楊沅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這是一個長的比較著急的男人。
楊沅很驚奇,叫這個名字不稀奇,可他還恰巧是個廚子!
楊沅忍不住笑問道:“何雨柱?那你可認識一個叫做秦淮茹的?”
何雨柱吃驚地道:“楊總廚你認識我秦姐?”
楊沅比他還要吃驚,呆了一呆,才道:“不認識,想認識!”
薛冰欣快步走到”東西廚“附近,忽然又站住了腳步。
聽到楊沅沖進宣旨院,當著樞密使秦熺的面,為她痛毆張宓的時候,薛冰欣一顆心都要融化了。
她沒有想到,楊沅可以為她做到這個份兒上。
她在簽押房里,側耳傾聽小駱對大家說話。
得知楊沅受到貶責,竟然被罰去“東西廚”當了個總廚長,薛冰欣心疼的不得了。
她恨不得第一時間沖到楊沅面前去,好生撫慰一番。
可是,現在馬上就要走進“東西廚”了,薛冰欣卻又遲疑著站住了。
男人,最怕的就是自己失意落魄的時候被人看見吧?
這種感覺,薛豬豬非常懂。
她在碼頭上。蹲在不停塌堆兒的水果前面,放聲大哭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心情。
哪怕她哭到撕心裂肺,如果這時有個熟人出現,她也會馬上擦干眼淚,露出笑臉兒來。
她…不想叫人看見她難堪的一幕。
楊沅是個男人,應該會比她更在乎面子的吧?
薛冰欣站在官舍山墻下,怔忡了許久,終究沒有向“東西廚”踏進一步。
“想什么呢?”
旁邊忽然響起了冷羽嬋的聲音,然后冷羽嬋的身影就出現在了薛冰欣身邊。
薛冰欣咬著下唇,癡癡地望著“東西廚”的方向沒有說話。
冷羽嬋嘆了口氣,道:“薛丫頭,你好厲害啊,能叫他為你舍了前程也要強出頭。”
薛冰欣還是沒有說話。
冷羽嬋悠然道:“不過,他實在是太沖動了,他這一頓打,搞得整個樞密院現在人人都知道,張院長摸了你的屁股…”
薛冰欣騰地一下脹紅了臉頰,解釋道:“他沒有摸到。”
冷羽嬋的手忽然撫上了她的屁股,笑贊道:“嘖嘖嘖,還別說,真是又挺又翹,腴潤肥嫩。”
薛冰欣反手一巴掌,抽開了冷羽嬋打算再摩上一摩的手掌,又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冷羽嬋笑道:“樞密院的人,現在都知道你是楊沅的女人了。”
這一回,薛冰欣沒有急著解釋。
冷羽嬋道:“所以,你在樞密院怕是要待不下去了。
我聽說,秦樞使已經勒令鄭都承,限期罷你官職,逐出樞密院。”
冷羽嬋嘆了口氣,道:“我這個他的正牌女人都沒暴露,你倒是鬧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如果你真被趕出樞密院的話,以后打算怎么辦?”
薛冰欣乜了冷羽嬋一眼,聲音悶悶地道:“把你男人分我一半?”
冷羽嬋“嗤”地一聲,道:“癡心妄想!”
薛冰欣眼里的光黯淡了。
冷羽嬋道:“我都沒有一半呢,還分你一半。
分來分去的,我還剩什么了?要么一起,要么沒有!干不干?”
薛冰欣想了想,拖著長音兒道:“那也不是不行。”
冷羽嬋驚詫地道:“不是吧,你來真的?”
“我來個屁,沒有個正形!”
薛冰欣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又愁眉苦臉地道:“其實離開樞密院,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按照原來的想法,我最遲明年下半年,也就要離開了,早一年晚半年的也沒什么。”
有錢就是有底氣,薛冰欣一個女人,仕途本來就沒有多么高的上限。
如今珠寶樓、香料鋪里她又有股份,哪怕只是區區百一的股份,也能一天賺出一個月的俸祿,她才不擔心離開樞密院之后的生活。
薛冰欣愧疚地道:“只是,我害得楊承旨成了一個伙夫頭子,心里實在是過意不去。
早知道他脾氣這般暴躁,我就不在他面前添油加醋了,唉!”
“冷副承旨,薛副承旨,鄭都承召見。”
薛冰欣剛說到這兒,小駱忽然跟個鬼似的冒了出來。
偌大的樞密院,也虧他能及時找到二人。
冷羽嬋知道,鄭遠東找她們,怕是因為楊沅和薛冰欣的“關系”暴露,秦熺趁機發難,這是真要再逐“機速房”的一員大將了。
薛冰欣問道:“小駱,鄭都承找我們可說了是什么事嗎?”
小駱為難地道:“啊呀,剛剛我去看楊承旨到東西廚上任去了,鄭都承那邊的事兒,我還沒有來得及打聽呢。”
薛冰欣一聽,忙問道:“小駱,楊承旨…他在東西廚可還好么?”
小駱眉開眼笑地道:“好,好著呢。
楊承旨跟西廚的何師傅交了朋友。他還跟何師傅打聽他秦姐,聽說是個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