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羽嬋回到“魚字房”自己的簽押房,立即把房門緊緊關上了。
她回到座位上,剛一坐下,雙拳便緊緊地握了起來,指甲死死地抵著她的掌心,刺疼感直傳到心里。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悲憤,被搶走心愛之人的不甘,像兩條毒蛇,狠狠地噬著她的心。
屬于我的,我必須拿回來!
薛冰欣,你個小蹄子,等著吧!
冷羽嬋咬牙切齒地發狠,她的方寸,亂了。
薛冰欣根本不會想到,如果不是她一廂情愿的插手,以冷羽嬋理智大于情感的性格,她會在掙扎猶豫中,漸漸斬斷這無由自生的好感。
或許很多年后回想今日,她只會把那當成青澀年華里一段無疾而終的暗戀,而悵然一笑。
可是,小豬薛丫自作聰明地介入了,于是…
楊沅還指望著薛冰欣給他當牛作馬呢,只用一套衣服,就哄得薛冰欣眉開眼笑,振作起精神,開開心心地給他當起了牛馬,繼續整理起了資料,楊沅便悠然回到了他的簽押房。
小駱已經把樊江安排到他的簽押房去整理案卷了,畢竟僚屬們的大簽押房里人來人往的,不方便把這些機密材料擺在那兒。
楊沅讓文天把小駱喊了來。
小駱自覺昨日宮中獻“寶”,是私下里幫楊沅做了一件好事。
做好事不留名的快樂,讓他看到楊沅時都還眉開眼笑的。
本來他就是一副天生慈眉善目的臉,這一看更喜慶了。
楊沅讓他落座后,笑道:“小駱,我又有事情要請教你了。”
小駱欣然道:“承旨請講,小駱知無不言。”
楊沅道:“小駱啊,上邊給咱們‘蟬字房’定的職位太少了,本官忙得焦頭爛額,只覺人手不敷使用啊。
不知本官可否招募一些幕客,這合不合規矩啊?”
小駱道:“下至九品知縣,上到一品大員,誰人不用幕客?這自然是可以的。”
楊沅喜道:“我可以把人帶到機速房來么?”
小駱思索了一下,搖頭道:“這卻使不得。樞密使和都承旨都聘有幕客,還不只一個幕客。
不過,他們都是在咱們樞密院附近置了房產安置幕僚的,實在是因為樞密院是軍機要地,不能容許私人聘用的幕客隨意出入。”
他對楊沅進一步解釋道:“比如知縣、知府,他們的幕客之所以就待在衙門里,那是因為他們的府衙、縣衙都是前衙后宅,后邊本就是家眷們的住處。
即便如此,公堂之上,這些幕客也是不方便出現的,他們頂多藏身于屏風之后,為東家聽講助參。”
“原來如此…”
楊沅點了點頭,欣然道:“我明白了。本官久在他國,不熟悉衙門里的制度,怕觸犯了規矩。
如今聽你一講,我就懂了。多謝駱左衙指教。”
小駱笑嘻嘻地道:“掌房你太客氣了,這都是小事情。”
楊沅道:“一字尚可為師,何況是請教事情呢。”
小駱聽了,心中愈發歡喜。
在“魚字房”時,肥掌房、冷左衙、薛右衙,三個女人總是防他避他,黑眼白眼的看不上他,何曾有過一句暖心的話給他聽。
如今做楊沅的佐貳官,才是真的心里舒坦。
楊沅道:“今日,我要去看一看沐絲的尸體,調查一下碼頭刺殺案,這事跟軍弩失竊應該有很大關聯。”
小駱道:“要不要卑職陪掌房去?”
楊沅搖頭道:“我都恨不得一個人劈成兩個用了,薛副掌房如今專注于諜探事務,整理卷宗、審問人犯方面,就要由你駱左衙把握了,你還是坐鎮簽押房吧。”
“好!其實王燁然、樊江兩位主事做事挺省心的,掌房伱盡管放心就是。”
楊沅了解到他可以聘募師爺,也就放心了。
師爺雖說是私人智囊,但更主要的作用其實就是秘書。
既然制度許可,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用小金毛了。
雖說小金毛一日一忘,這是個麻煩。但她的“過目不忘”,在偵查案件的時候,會發揮很大作用。
沐押班如今停尸在臨安府,楊沅安排了房里事務,便往臨安府而去。
臨安府是秦檜極看重的一處衙門,他多年經營的根基,主要都在朝中。
如今他把曹泳推上了大司農的寶座,這臨安府尹的位置自然也不會落在別人手上。
新任臨安府尹舒文正,就是秦檜一手栽培起來的人。
不過,他剛剛到任,臨安最近發生的幾樁大事,攀扯不到他的頭上。
舒府尹眼見秦相一系的人紛紛出事,近來也是謹小慎微,處處小心。
不意,今日一早,恩平郡王竟然來了府衙。
舒府尹連忙把趙璩迎進二堂,備茶款待。
二人坐定后,舒文正便忐忑地拱手道:“不知大王今日駕臨,有何要事吩咐下官?”
“哦,也沒什么大事。”
趙璩吊兒郎當地顫悠著二郎腿:“本王有個朋友,要參加今年的‘發解試’,本王沒考過試,也不曉得其中門道,特來請教你舒府尹。”
舒文正松了口氣,他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呢,便道:“大王這位朋友戶籍、學籍在哪里呀?”
趙璩道:“戶籍臨安啊,學籍…沒有,他是…自學成才!鵝鵝鵝…”
舒文正微微蹙眉:“若無學籍,經營請舉的過程不免麻煩一些。”
趙璩把茶碗一頓,乜視著他道:“很麻煩嗎?有多麻煩啊?”
舒府尹忙賠笑道:“倒也不是非常的麻煩,只是還有五天就是‘發解試’的日子了。
大王這位朋友若是臨安籍人氏,來不及報名的話,下官可以代辦,也還是來得及的。”
趙璩轉嗔為喜,又端起茶碗,一邊吹著茶葉,一邊道:“那你說說,本王這朋友,還需要注意些什么?”
舒府尹道:“只要不是偽冒籍貫、沒有風疾眼病、沒有案底在身,便無大礙。
我臨安‘發解試’設有兩處考場,國子監只考監生,另一處就在我臨安府了,只要是我臨安籍貫就成。”
趙璩喜道:“那就成了,本王這位朋友,正是臨安人氏。”
舒文正道:“大王這位朋友,是平民還是官宦子弟?”
趙璩皺眉道:“好麻煩,這又有什么說法了?”
舒文正暗自苦笑,我好心替你著想,你還不耐煩了,真是…
舒文正耐心解釋道:“朝廷‘發解試’中專設有‘別頭試’一場,是為官宦子弟單設的考場。
咱們臨安人口眾多,每科百人中只取一二,不過…‘別頭試’的考生,百人中可取十五六人。
下官覺得,大王的朋友,那…應該是官宦子弟吧…”
趙璩喜道:“原來如此,哈哈哈,甚好!呃…,本王那位朋友,不是官宦子弟。”
舒文正一窒,不是官宦子弟你他娘的笑個什么勁兒,這位大王果然荒誕不經。
他不敢露出怒色,只能賠笑道:“那么,就參加普通…”
趙璩截口道:“他不是官宦子弟,但他自己就是個官,也可以參加的吧?”
舒文正又是一愣:“大王這位朋友是有官身之人?”
“不錯!”
舒文正喜道:“既是有官之人,那么,可以參加‘鎖廳試’啊,其錄取名額比‘別頭試’還要多一些。”
“別頭試”和“鎖廳試”都是專門給權貴子弟開設的考場。
給他們單設考場、單獨錄取的本意,是為了防止他們倚仗權勢,濫取功名,擠占平民的競爭名額。
但是,漸漸卻淪為了專為他們開設的方便之門。
“別頭試”是為官宦子弟舉辦的考試,“鎖廳試”是給有官身而無功名的人準備的考試。
陸游去年秋天參加的“鎖廳試”就是這樣一種獲得舉人資格的考試。
他以“蔭補法”,早就有官身的,雖然只是個小官,便有了參加“鎖廳試”的資格。
秦塤也是一樣,秦塤當時已經在朝里做了好幾年的官了,只是沒有功名便無法更上層樓,才回來考功名。
趙璩自己沒考過功名,只是偶爾聽人說過如何如何的復雜,今日一問,他覺得挺簡單嘛。
趙璩心中喜悅,便揮揮手道:“舒府尹,你且揮退左右,本王再和你說幾句體己話。”
舒文正忙揮退了左右,恭謹地道:“請大王示下。”
趙璩沖他擠眉弄眼地道:“那個…考題,由何人來出啊。”
舒文正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禁哭笑不得。
“發解試”考中了便是舉人,不過如果他不能參加應屆進士考試,這考試資格就沒了。他再想考進士時,還要重新考取舉人資格。
不過,這也不是說沒考中進士,舉人資格就一點用都沒有了。
首先,考中了舉人,就證明了你的才學,那就可以被稱為鄉賢了。這在地方上,是擁有很大實際好處的。
其次,有了舉人身份,就能免徭役、減輕賦稅錢米。包括非重大罪行時,可以減輕處罰或者允許罰款贖罪。
另外就是,舉人是有被直接任命為官員的資格的,樊舉人就是這樣。當然,只限于小官小吏。
因為這些緣故,它的考核并不像考進士那般嚴厲,至少高級官吏想要拿到“發解試”的考題還是不難的。
你想啊,朝廷有“蔭補制度”,高級官吏的子嗣靠蔭補就能成為小官小吏。
而考過“發解試”成為舉人的,也是只能當小官小吏,那就是讓他作弊通過了“發解試”又能怎樣?
也不過就是有了一份資格證書,聽起來好聽一點。
因此,因此對于“發解試”,朝廷并不是那么嚴格。
盡管如此,別的高官問考題也是非常含蓄非常有技巧的,講究的就是一個心照不宣,彼此在不動聲色間就完成PY交易。
哪有像恩平郡王這么直不愣登地開口詢問的。
還好,普天之下,有資格像恩平郡王一般放蕩不羈的也沒幾人。
舒府尹便很不情愿地道:“‘發解試’由各州郡自行出題并主持考試。我臨安府負責的考試,自然是由我臨安府出考題了。”
“鵝鵝鵝鵝,甚好,甚好,本王一拜就拜對了廟門啦,鵝鵝鵝,那么一客不煩二主,舒府尹…”
舒文正苦著臉作揖道:“下官明白,只是考前三日,方能定下考題。”
恩平郡王滿意地點點頭,道:“很好,那本王等你消息。”
趙璩是個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性子,事情弄清楚了,他連句客氣話都不說,轉身就要走。
舒府尹忙追上去道:“大王可需下官代為報名啊?還得請大王先說出那人名姓才成。”
趙璩笑瞇瞇道:“哦,他呀,他叫…”
趙璩突然心思一轉,笑瞇瞇地看了舒文正一眼,道:“報名這事兒,就不勞你舒府尹操心了,只要你把那考題給本王及時送來就好。”
舒府尹無奈地道:“是,下官明白。只是…大王千萬不要告訴更多人知道,會讓下官很難辦的”。
擺手道:“知道知道,本王又不傻,豈會張揚。不勞相送,本王去也。”
趙璩便風風火火出了臨安府衙,登上車子,便吩咐道:“去后市街青石巷,宋家風味樓。”
臨安府的仵作房里,楊沅正在認真檢查著沐押班的尸體。
沐押班太陽穴處插的利箭尚未拔去,楊沅就直勾勾地盯著那箭。
他把尸體搬起來貼墻坐好,尸體坐著的高度加上這尸床的高度,恰如他站在那里一般。
這時,那貫穿腦部的利箭角度,就看的更清楚了。
楊沅回想著當時從碼頭倉庫射過去的箭矢角度,再看看沐押班的“站姿”和箭矢貫入的位置,輕輕點了點頭。
隨后,楊沅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虛虛地一握,似乎握住了一支箭,他側身縱躍了一步,反手“一箭”往空中一扎。
然后,他看看沐押班腦袋上插著的利箭,微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身姿,長長地吁了口氣。
“小金毛說的是真的,箭矢從這個角度貫入腦袋,除非他當時驚慌之下絆摔在什么東西上,導致肩高頭低,這時恰好中箭。
否則,一定是在他站立的時候,有人手握箭矢,斜著貫入了他的頭顱…”
楊沅又盯了那尸體一眼,也不把他歸放原位,便轉身走出了仵作房。
楊沅騎上樞密院為他配發的馬匹,便向朝天門東側的望仙橋畔趕去。
當朝宰相秦檜的賜第在那里,而秦檜賜第稍北,與之毗鄰的,便是普安郡王趙瑗的王府。
他這里兢兢業業的查案做法官,卻不知鵝王殿下已經越俎代庖,替他報名參加五天之后的“發解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