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渡碼頭的倉儲區,為了防止暴雨時節河水漫灌,所以倉庫都選建在地勢高處。
因此崔顯允站在這里,就可以一覽整個碼頭的動向。
當他看到沖進倉儲區的皇城卒,徑直向他所在的倉庫撲來時,他就知道,暴露了。
崔顯允一甩袖子,返身便走,疾聲大喝道:“快,放火,把貨燒了!”
他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倉房里回蕩著,幾個部下放棄倉門,快步追上了他。
既然對方有備而來,那就放火。
今日風高,雖然各處倉庫的建造考慮了防火,所以并不密集。
但風勢太大時,也難免會燎著其他倉庫,一旦這里變成一片火海,他們要脫困就容易多了。
再一個,用金國人的錢購買的物資,他也不想落入宋人手中。
尤其是通過其中一些物資,是可以判斷出近來金國缺少哪方面物資的,這更屬于軍機。
但,崔顯允的反應雖然很快,那隊由寇黑衣親自帶隊的皇城卒殺來的卻更快。
寇黑衣早就在盯著碼頭了,只是為了配合楊沅那邊的行動,一直沒有動手。
碼頭上有哪些監渡官員收受過好處,給金人行過方便,他都查清楚了。
就算崔顯允行蹤神秘,可金人的貨進了哪座貨倉,卻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的。
因此在蕃人船隊離開后,寇黑衣便帶著人馬沖進碼頭,他本人則直接殺向了這處倉庫。
崔顯允的人剛剛點燃堆積的貨物,寇黑衣就帶著皇城卒殺了進來。
崔顯允身邊的人并不多,只不過是四五個守貨艙的人,如何是一隊如狼似虎的皇城卒對手。
尤其是寇黑衣的一身武功,崔顯允這位“謀克”顯然不是對手。
兩人交手不過十幾個回合,崔顯允身上就掛了彩。
剛剛燃起的兩處火焰,也被皇城卒給撲滅了。
崔顯允領著幸存的兩名部下,背靠貨物,執刀而立。
寇黑衣從皇城卒中間向前緩緩走出幾步:“你們已經無路可逃,何不棄械投降?”
崔顯允冷笑不語。
寇黑衣微笑道:“貴國的‘血浮屠’很可怕,那么我大宋與貴國‘血浮屠’齊名的‘皮剝所’,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
崔顯允左右的兩個人頓時面露懼色,對于“皮剝所”的威名,他們顯然是知道的。
皮剝所處置使曾經潛入金國,把一個叛逃金國,把他那條線上的九名宋諜全部出賣的叛徒,活生生剝了皮。
當金人察覺不妥,沖進那個叛徒房間時,他還沒有死。
一個沒了皮膚、看不清五官的人型血肉,慘叫著、踉蹌著,扭曲在他們腳下,那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寇黑衣突然提到“皮剝所”,讓那兩個幸存的金國諜探不由得驚顫了一下。
崔顯允突然厲喝大喝:“諜探之戰,你們宋人的確更勝一籌。可是正面之戰,我金國又輸過幾回?”
說罷,他的手中刀閃了兩閃,那兩個手下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崔顯允砍下了項上人頭。
寇黑衣的目芒不由一縮,脫口叫道:“好快的刀!”
崔顯允哈哈大笑:“你喜歡?送你了!”
他舉手一擲,那口寶刀便向寇黑衣旋轉而去。
寇黑衣陡然一個“鐵板橋”,舉刀在旋轉而來的刀輪上撥弄了一下。
那刀頓時改了方向,呼嘯著砍在倉中的一根大柱上。
崔顯允一刀擲出后,立即合身撲上。
皇城卒早使長槍將他逼住,一見他作勢攻擊,手中槍毫不猶豫地向前攢刺而去。
卻不料崔顯允并未躲閃,他一刀擲出,涌身撲來時,便已張開了雙臂。
迎面四桿長槍,“噗噗”幾聲,便刺入他的胸膛。
血水迅速流出,沿著槍纓嘀嘀嗒嗒地落到地上。
挺直了身形的寇黑衣不由皺起了眉頭。
崔顯允向他得意地一笑,腦袋便向下一沉,身子軟綿綿地向地面癱去。
四名猶自驚訝的皇城卒猛然一抽槍,一尺多長的槍頭,從崔顯允的身體上拔了出來。
倒在地上的崔顯允一動不動,已然氣絕了。
他死了,自殺。
他不確定,他是不是能夠熬得過大宋“皮剝所”的酷刑。
所以,還是死掉更保險。
他死了,他的父母、妻兒,所有的家人,便都安全了。
蕭山,歡潭。
輕車駛上鵝卵石的街巷,立即放慢了速度。
蕭山有兩大經營絲綢生意的巨商,一家姓南,一家姓田。
兩家生意比較起來,田氏還要更強大一些。
田家不僅經商務農,家族里還出過入仕做官的子弟,底蘊尤其雄厚。
這也是李師師選擇南家的原因。
更強的那個,總是比較難以合作的。
即便能夠合作,她這個剛剛跨屆過來的新人,也難以拿到更好的條件。
南風遲四旬上下,正是一個男人最具成熟氣質而又不顯老態的年紀。
他也確實很會保養,三綹微髯,眉目清朗。
一襲玉青色圓領寬袍,腰間錦帶束扎整齊,看不見一點肚腩。
獅峰李夫人的車駕剛進鎮子,他便接到了消息,此時剛剛迎到門前。
南家這幢大宅,前后三進兩院落,東西廂房十余間,處處雕梁畫棟,是一座極豪奢的江南風格的四合院。
田家的底蘊雖然比他更雄厚,但宅子落成比南家早了近一百年,自然不及他的宅子寬敞華麗。
不過,田家那宅子,一進大廳,便是兩塊相隔數十年,相繼掛上去的“進士匾”。
如此一來,哪怕那是一幢四面透風的茅屋,也比南家這幢大宅更有底氣了。
這也是南風遲放下身段,主動出門迎接李夫人的原因。
他并不認識什么李夫人,在他心中,這位李夫人不僅和他不算同行,而且不過是一個走了狗屎運的暴發戶,他是不放在眼里的。
但是,他不想放過任何一個能夠讓他更強大的機會。
田家作為一個底蘊深厚的大家族,和他同在一鎮,自然就會有人拿他們做比較。
不僅鎮上的居民會經常比較,他自己也會時不時地生起攀比之心。
他想超過田家、碾壓田家,成為歡潭獨一無二的那戶人家。
歡潭不可以有兩個大絲綢商,蕭山有他南風遲一人足矣!
清油車在南府門前停下了。
南風遲臉上露出一副無懈可擊的笑容,熱情地迎了上去。
“承蒙李夫人賜訪,寒舍蓬蓽生輝呀,南某有失遠迎,還望夫人…”
陳二娘掀開了轎簾兒,李師師從車中走了出來。
南風遲一眼入目,便覺滿天的陽光都為之一亮!
那種感覺,就像本被層層風雨阻隔了的陽光,突然雨收云散,陽光普照的那一剎。
那容顏、那身姿、那風情、那眉眼…
光艷清華而又婉媚入骨,簡直傾國傾城!
饒是南員外見慣了美色,這一刻也不禁心旌搖動!
茫然了剎那,他才恢復了定力,輕輕吐出了最后兩個字:“包涵!”
蕃坊如今的蕃長,也是個大食人,名叫哈爾卜。
瓦迪耶和蒲押麻在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富人區的商賈們有大型聚會、飲宴的時候,老哈爾卜是一定會被請去,并高居上座的。
但,對他的尊重也僅止于此。
現在,瓦迪耶要回國,蒲押麻也要長居泉州,老哈爾卜很高興。
他年紀大了,壯志早已消磨,已無意爭鋒。
但,誰又不想自己更有地位、說話更具份量呢。
但是,他只高興了大半個早上,就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兩位客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是兩個宋人。
他們的年紀都不小了,應該只有四十出頭。
可是歲月的痕跡,在他們的臉上烙印的很深。
“所以,蕃長你拿定主意了嗎?”
計老伯說完了來意,便笑吟吟地道:“蕃坊里有人勾結金人走私。伱是選擇等官府派人來處理呢,還是由蕃坊的人自己清理門戶?”
哈爾卜的臉色非常難看。
他相信這兩個人沒有說謊,瓦迪耶和蒲押麻一定是真的出了事。
不然,不管這兩個宋人想在蕃坊攪什么風雨,只要瓦迪耶和蒲押麻無事,就可以輕易翻轉。
他當然是不希望由大宋朝廷派人來處理的。
大宋朝廷處理了瓦迪耶和蒲押麻的余黨,就會追究他身為蕃長監管不力之責了。
他已經老了,早已不復曾經的銳氣,一旦被拿掉蕃長的職務,也就泯然眾人,沒有機會東山再起了。
可是,如果依照這兩個宋人的要求,讓那些被他們組織起來的東瀛人、高麗人和昆侖國人,對富人區的大食商人發動清算…
那么,一片腥風血雨之后,蕃坊一定會變天的。
到那時,他的處境,可能還不及現在風光吧?
畢竟他也是個大食人,瓦迪耶和蒲押麻對他會保持起碼的尊重。
“這件事就這么難做決定嗎?老哈爾卜,你到底想好沒有?”
老茍不耐煩了,他眉頭緊皺,原本平庸的面孔,便有一種令人心悸的殺氣涌了出來。
哈爾卜心頭一顫,扭過了臉兒去:“三天,你們最多打三天。三天之后,坊內的動蕩必須結束!”
計老伯微笑起來:“用不了那么久!”
哈爾卜又道:“無關的守法商人,你們不可以傷害,也不可以侵入他們的住宅!”
老茍叔翻個白眼兒道:“我們不是強盜,還用你說?”
哈爾卜道:“如果這兩條你們能做到的話。那么,不管傳出多大的動靜,我都會以蕃長的名義告訴官府,我們這里一切如常,無需官府為我們操心。”
“好極了!”
計老伯笑道:“那么,我們也可以保證,你哈爾卜仍然會是蕃坊之長!”
說完,計老伯和老茍叔就站起身,舉步向外走去。
他們身后,傳來了哈爾卜憂心忡忡的聲音:“馬上封閉大門,告訴家里所有人,三天之內,誰也不許離開宅子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