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澗磊責備道:“你和鹿溪那丫頭訂了婚,怎么都不和老叔說一聲。
“幸虧我聽老宋提了一嘴,否則就要錯過了。這一點小小心意,你就不要再推辭了。”
楊沅聽了,也就不再和他客套。
楊沅說書給曲先生聽時,說的簡練許多,曲澗磊記下情節要點后,回去自己再加以豐富。
一般來說,楊沅和他說上小半天的內容,經曲先生潤色細化之后,就夠他說上七八回的。
因此,他也不需要每天都來找楊沅。
等楊沅說完了一大段內容,曲澗磊滿意地合起做記錄的小本本,笑嘆道:
“精彩!著實地精彩啊!哪怕二郎你說的簡單,我聽了都已浮想聯翩了!
“你到底是從哪兒聽來的這許多引人入勝的故事?”
楊沅笑道:“這不算什么,我還有凡人修仙、斗破蒼穹、吞噬星空、拔蠟吹燈…,說不完,根本說不完啊。”
曲先生聽得兩眼放光,故事好不好他還不知道,但是光聽這些故事的名字,就很吸引人吶。
曲先生仿佛看到了一座座金山正向他搖著小手帕,媚眼如絲地喊:“大爺,來玩呀~~”
曲先生“咕咚”咽了一口唾沫,捺下先聽為快的沖動,笑道:“好!等我說完這部隋唐,再向二郎一一討教。
“辛苦二郎一上午了,曲叔也該走了,就近先趕去大瓦子,說今天的第一回書。”
楊沅道:“大瓦子啊?不算遠,來得及。曲叔莫要著急,我還有事請教。”
曲澗磊又坐了下來:“什么事啊這么神神秘秘的?”
楊沅問道:“曲叔是說書先生,不知‘隔壁戲‘的一些本事可也懂得?”
“隔壁戲”指的就是“口技”。
因為表演者以八尺屏障為隱身,口技人坐于屏障之中,
只聽其聲,不見其人,故而名曰“隔壁戲”。
這時,李夫人和丹娘正向二人所在的房間走來。
丹娘隨著李夫人也練了一上午了,正要歇息一下。
自從這曲先生來了,楊沅就和他進了房間,迄今還沒出來,丹娘心中難免有些好奇。
兩個大男人有什么好聊的,何況還是個糟老頭子。
她要下樓散心,本就要從這處門前經過,
于是走到門前時,便故意放慢了腳步,悄悄捱過去。
她還偷笑著向李夫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也過來偷聽。
李夫人只是莞爾一笑,站住了身子。
丹娘要偷聽自己情郎說話,和她有什么關系?
再說,這種小兒女情態,一直努力裝大輩兒的李夫人才不會去做呢。
她不但沒有靠近,反而避嫌地退了兩步,扶欄站住,望向西湖那一頃碧波…
房中,曲澗磊聽楊沅一問,便微微自得道:“你曲叔雖然不是學‘隔壁戲’的,對此技巧卻也略懂。”
說罷,曲澗磊便以手掩口,便開始摹仿起來。
先是一陣呼嚕呼嚕,哼哼唧唧的聲音,楊沅一下子就想象出了群豬爭槽的畫面。
接著先是蟲鳴唧唧,忽然便有風吹葉動聲傳來。
稍頃,馬蹄聲驟,由遠及近…
慘烈的廝殺聲、兵器的撞擊聲、戰馬的嘶鳴聲揉雜在一起,
仿佛叫人一下子就置身在了戰場之上。
楊沅大喜,連忙問道:“曲大叔會學貓叫嗎?”
“唔~嗯~”
“小奶貓呢?”
“喵~喵~喵~”
“貓咪看見小鳥的時候?”
“咔咔咔咔咔~”
曲先生開始發揮了,不等楊沅再問,便發出一陣嬰兒般哭泣的高亢聲音。
不僅貼在門上的丹娘聽得清清楚,就連站在一旁的李夫人都聽見了。
楊沅奇道:“這是…“
曲先生得意地一笑:“這是母貓叫秧子的聲音…”
門外,丹娘聽得一臉茫然,兩個大男人湊在一塊兒,就是為了一起學貓叫?
李夫人卻有些不自在了,一個以“荼蘼花開,春事漸了”自詡的女子,哪里聽得了這個,小動物的也不行。
她向丹娘招了招手,輕聲道:“走,練茶道去!”
丹娘現在所習的茶道,就是這世上從未出現過的沏茶法的茶道。
其實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學習了,動作已經熟稔無比。
但李夫人要求何等之高,僅僅只是做出行云流水的感覺,呈現出飄逸優雅的氣質,對這位名師來說,猶嫌不足。
三樓涼閣里,擺了一張湘妃竹榻,榻下放了一雙竹屐。
草屐、木屐、竹屐之中,以竹屐的降溫效果和舒適感最好。
榻前有一張涼席。
李夫人穿著一身對襟襦衫的便服斜臥在榻上,赤著一對水晶般晶瑩剔透的美足。
她左手托腮,右手輕輕搭在髖部,結一個“右楊枝印”,舌抵上顎。
姿態看著隨意,其實卻是“蟄龍睡丹功”的一個吐納招法。
這功法是一個老道人傳給她的。
那一年她正值及笄,重金邀請江湖豪杰刺殺當朝太尉梁師成的時候。
刺殺失敗,梁師成正要反手整治這個囂張小女子的時刻。
結果,“未慮勝、先慮敗”師師姑娘早有后手,她立即叫人在坊間傳出了“官家私幸師師姑娘”的傳聞。
她本就是寄身青樓,便大大方方承認了又如何,何須遮遮掩掩?
哪怕她此時還是一個清倌人。
何況以李師師率性任俠的性格,又是正值叛逆的年紀,本也不在乎狗男人們如何看她。
于是,流言出來了,梁師成那邊便也偃旗息鼓了,再也不敢對她有所圖謀。
這時,便有一個老道人笑呵呵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老道說他姓陳,喚他陳道人即可。
陳老道說,師師小娘子不過十五歲的小女娃兒,便能一連兩次捐獻重金,
捐資犒賞前方抗金將士,這份豪邁坦蕩的心胸,不知勝過多少須眉。
便是他陳老道,對師師小娘子也是欽佩的很。
所以,久不問世事的他,聽說這小丫頭竭盡所有,重金邀請江湖豪杰,要刺殺貪墨了賞金的梁師成時,他便藏身于師師所在的“花居雅舍”了。
他是想護著這小丫頭,莫被梁師成給害了。
卻不想,這小妮子竟自有妙計,得以保全。
陳老道想著既然來了一趟,又沒有出手的機會,便傳了一篇功法給她。
老道說他這功法強身健體,延年益壽。
年方十五的小師師對邋遢道人的話本來半信半疑,后來試了一下,精氣神果然有明顯改變,于是就堅持下來了。
此刻,她側臥榻上,掐著手印,默默調息吐納。
那張不施脂粉的凍齡臉蛋兒瑩潤嫩白,愈發顯得寶光流轉,
清麗之姿,儼然有幾分真人佛母一般的仙韻風華了。
丹娘則盤膝坐在席上,席上放了全套的茶具。
因為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重復這種茶道的步驟,所以李夫人只是靜靜地看著。
只有偶爾發現哪一處可以改進,她才會出聲指點。
丹娘領會之后,便會按照李夫人的指點將這個步驟再重做一遍。
楊沅見曲先生學貓叫惟妙惟肖足以亂真,便請他幫自己一個小忙兒。
曲先生雖然不明白楊沅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是不過就是揣一只貓兒去,再學幾聲貓叫,這有何難?遂一口答應下來。
楊沅送走了曲先生,便重新登樓,來到了涼閣。
李夫人一見他來了,馬上就從臥姿改成了坐姿。
她那雙羊脂玉般線條流暢,弧度優美的足,也悄悄探進了榻下的竹屐之中。
裙兒隨之落下,將腿和足掩得結結實實。
自從楊沅上次跟她隨口開了一句玩笑,李夫人便防楊沅甚于防川了。
丹娘見楊沅走過來,只向他嫣然一笑,依舊做著手上的動作。
楊沅向她點點頭,看到正襟危坐的李夫人,忙也揖了一禮,
然后便脫了靴子,在涼席一角盤坐下來,看丹娘沏茶。
他不敢看李夫人,天地良心,他昨兒真的只是隨口花花了一句。
半是恭維,半是贊美。
在他那個年代,誰會覺得這是冒犯呢?
那些大姨若聽他叫一聲姐姐,哪個不是心花怒放?
結果李夫人卻覺得是冒犯…
她倒是沒說什么,可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把什么都說了,弄得楊沅怪不好意思的。
如今再見到李夫人,楊沅竟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好像他真對人家起過什么齷齪心思似的。
丹娘今天換上了楊沅請有名的裁縫為她量體裁衣、精心制作的一套對襟百迭。
衣裳剪裁的十分得體,穿在她身上,由肩至腰,曲線輕柔,曼妙絕倫。
自纖腰而下,百迭裙卻是盡顯飄逸,絲毫不見身體曲線,卻更襯得她端莊優雅,溫柔嫻靜。
見楊沅在看她沏茶,丹娘登時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楊沅看她沏茶,只覺賞心悅目。
美人為清茗增色,清茗為美人添香,真是一場視覺與嗅覺的盛宴。
隨后,丹娘端起茶海,先為李夫人斟了一杯,再為楊沅斟了一杯,素手一劃,示意二人品茗。
李夫人坐到席上,拈起茶杯,輕呷了一口,茶水入口,齒頰留香。
李夫人娥眉輕揚,贊道:“清茗之味,果然獨到。倒是虧了二郎,妾身如今才知真茶滋味。”
楊沅道:“夫人謬贊了,在下琢磨的這茶道,經夫人改良之后,才有了點石成金之效。
“也虧得是丹娘這樣的女子來沏茶,更叫人口鼻心脾,皆生異香。
“換做是我這種魯莽人的話,是萬萬沒有這樣的效果。”
丹娘聽了滿心歡喜。
李夫人卻是乜了他一眼,這小子,花言巧語張口就來呀!
楊沅吃了兩盞茶,便對李夫人道:“夫人可否歇息片刻,我有些話想對丹娘說。”
李夫人盈盈而起:“你們聊,妾身回房歇息一會兒。”
目送李夫人飄然而去,丹娘才收回目光,向楊沅甜甜一笑,又開始給他報賬了。
“官人,你讓我存進錢莊的那匣金子現已兌得…”
楊沅生怕她又憑空變出一把算盤來,給他表演特級珠算技能。
楊沅忙擺手道:“這事兒不急。五月十九就快到了,一應事宜我都在籌備。
“現在看來,屆時的盛況會比我之前預想的還要好。
“如此陣仗,應該能制造出一番大熱鬧來,讓你一舉成名。
“你這幾日,就專心隨李夫人學習諸般本領。
“過兩天,我會把定制的那些家具器玩也搬回來,用以裝點你的寢臥之居。
“不過明天的話,我有事兒,就不過來了。你自隨夫人學習就好。”
丹娘已經習慣了與楊沅朝夕相處,聽了心中未免失落。
丹娘道:“官人明日有什么…,啊,奴家失言了,本不該問的。”
丹娘以手掩口,只露出一雙帶著歉意的眼睛:“官人是公門中人,奴家不該多嘴的。”
楊沅笑道:“不妨事,只是一樁私事。明日我要去行下聘問吉之禮,所以不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