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后,于吉光拉拉著一張大臉走出了丁家紙坊。
丁家的幾個雇工,殷勤地提著一刀刀捆扎好的紙張跟在他的后面。
此時楊沅早已不知去向了。
傍晚,過要下值的時候,于吉光緊趕慢趕地回了國信所。
正要下班的沐絲,被他堵在了簽押房。
沐絲一臉呆滯地看著桌面上一摞摞的紙張。
因為摞得太高,他連站在公案對面的于吉光都看不見了。
于吉光往旁邊挪了幾步,從側面露出臉兒來,抓耳撓腮地看著沐絲。
沐絲運了運氣:“說話啊!你跟保家仙上了身似的,這什么表情?”
于吉光賠笑道:“沐押班,這些紙很貴的,你看…”
沐絲搓了搓臉,疲倦地道:“行了,收著吧,反正衙門里頭也是要用紙的。”
于吉光忐忑地道:“可是負責采辦文房四寶的宋押司,是李押班的人,卑職擔心…”
“誒!本官會跟他打招呼的。”
“好好好。”
于吉光馬上滿面帶笑,只要這些紙沒砸在他手里就行,很貴噠!
沐絲問道:“你說…他去丁家作坊,只是為了幫‘水云間’的內掌柜丹娘贖回賣身契?”
“是!卑職正讓丁家的小工給卑職把紙馱上馬背,就聽里邊叫罵起來。
卑職趁機回去,就聽丁家老婦和丁家老翁拌嘴。
丁家老婦說是縣上的楊都頭來了,又說什么拿走了丹娘的‘典身文書’。”
于吉光把他聽到的丁家兩夫婦對罵的經過又詳細說了一遍。
沐押班聽罷,捏著下巴沉吟起來:
“班荊館里送‘索喚’的幫閑,陌上花繡坊辭工的學徒,‘水云間’酒家內掌柜的相好兒,富春縣上的楊捕頭…
嘿嘿,這他娘的,我怎么覺得這廝像個‘游手’呢?”
于吉光呆了一呆,他滿腦子都是楊沅是大宋皇城司秘探,又或者是金國浮屠引秘諜的念頭。
突然間,沐押班就把楊沅一個神秘的間諜變成一個江湖老千了,這落差有點大。
可是,仔細一想,諸般人物、事件之間,幾乎毫無邏輯。
但楊沅若真的是個“游手”,那許多疑惑似乎也就能說的通了。
楊沅若是一個“游手”,他不想去“陌上花”繡坊當學徒那就說的通了。
他去富春縣冒充縣里都頭為相好兒的謀取“典身文書”同樣也說的通了。
至于說他和金國貴女烏古論盈歌的接觸,安知他不是膽大包天,想要詐騙那位金國貴女?
于吉光這里反復推敲沐押班的揣測,越想越有道理。
殊不知沐絲卻是一句隨口的調侃,他根本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讖,楊沅現在還真就跟一個“游手”差不多。
“行了,你先下去吧,繼續盯著他,有什么消息,及時來報。”
沐絲把于吉光打發出去,思索良久,這才起身。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
這事兒查明白了他也搶不到功勞,那就查到什么稟報什么,讓李公公傷腦筋去。
李榮是個太監,沒有家室,就住在國信所里。
實際上,由于臨安房貴,很多大臣都是既買不起房又不想租房,同樣選擇住在官衙里。
官員們的孩子被稱為“衙內”,原因就在于此。
※※※※※※※※※
李公公正在燙腳。
沐絲如此這般匯報了一番,全是于吉光等人調查回來的消息。
但…有些細節,他有意無意間就疏漏了,而有些細節,卻特意做了強調。
于是聽在李公公耳中,便產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
“你是說,他離開班荊館的第二天,就在城里一處茶坊,會晤了喬裝而來的金國貴女烏古論盈歌。
隨后,他就以辭工的名義,去見了皇商肥天祿。
再之后,他就去了一趟富春,花一百五十貫錢,給他相好兒的贖回了賣身契?”
“不錯!”
“他一個送索喚的幫閑,哪兒來的一百五十貫錢?”
沐押班微笑不語。
李公公冷笑起來:“只怕是那位金國貴女或者皇商肥天祿賞賜給他的吧?”
沐絲“驚訝”道:“不無可能!下官竟未想到。”
李公公愈發自得起來:“可是,這金國貴女烏古論盈歌和我大宋皇商肥天祿…,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呢?”
沐絲微笑道:“這個,下官倒是猜度不透。”
“這個楊沅,到底是哪一邊兒的呢?”
“這個,下官也還沒有查清楚。“
“那就繼續查!”
“下官遵命!”
沐押班默默地念著經,就從李押班的房間離開了。
“你唬弄我,我唬弄你,你唬弄我,我唬弄…”
洗腳水有些涼了,李押班從洗腳盆里抬起雙腳,踩著盆沿兒上思索起來。
金國貴女、大宋皇商,怎么感覺這個楊沅不像是在替皇城司做事,倒像是被金人收買了呢?
此事要不要馬上稟報秦相?
這個念頭剛生出來,就被他打消了。
他太怕秦檜了,太過畏懼一個人的結果就是:沒把握的事、沒查清的事,他不敢上報。
他怕秦相當場再問他點什么,他卻答不上來。
還是等事情徹底查清,再稟報相爺吧。
那樣,秦相才會看出我的能干!
李公公想到這里,不禁微微一笑。
不過,轉念一想,沐絲那邊查楊沅已經有了一些突破,
可他這邊調查楊澈,卻還一無所得,李公公心中不禁又懊惱起來。
難道咱家真就不如他沐押班?
“哐,嘩啦~~~”
片刻之后,李押班的臥房里傳出李公公氣急敗壞的聲音:“來人,拿墩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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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楊沅也已回了臨安城,先把馬兒還了,便徑直奔了“水云間”酒家。
夜晚的臨安,就像一個習慣了夜生活的酒女,華燈初上的時候,就像貓兒似的精神起來。
槳聲燈影里的夜西湖上,絲竹弦管、笑語嬌聲,低唱南曲的藝妓,淺吟北曲的娼女…
西湖岸畔的一處處酒家,雕欄畫檻,絲幛綺窗,于燈火輝映之下,將聲色光影投入碧波。
白日里的百頃碧波,一時間盡數化作了淺吟低唱的背景。
楊沅安靜地站在“水云間”酒家外面的那棵大桃樹下,摸了摸懷中那份典身文書,舉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