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想睡懶覺是不可能的。
楊澈要去皇城司當差,起的甚早。
他還要利用早晚時間教楊沅習武,因此楊沅每天都會在甜睡中被楊澈拖起來,晨練不輟。
楊澈一番操練,把楊沅累成了狗,這才匆匆洗漱了一番,換了公服。
他在宋家小吃店里吃點早餐,便匆匆上值去了。
兩兄弟不但租了宋家的房子,伙食也是交錢搭伙的。
楊澈走后,楊沅還要負責為店里劈柴。
他把一截圓滾滾的木頭豎在木墩上,不用斧頭,卻使那口環首直刀,精氣神兒專注一線,狠狠一刀劈下去,那木頭便應聲裂作兩半。
楊沅不僅是在劈柴,每一刀劈下時,他都會用心體會運刀的角度、速度、力度和準頭,用心體會每一塊木頭不同的紋理、硬度對刀劈下時產生的影響,摸索如何作用力最節省也最犀利。
這些訣竅,楊澈當年學刀時一樣是懵懵懂懂。
他是在劈了五六年的柴后,才漸漸品出其中門道的。
可楊沅聽楊澈一說就已經明白了,他才只劈了大半年的柴,領悟收獲的用刀心得,就已抵得上楊澈當初五年的功夫。
現代教育體系給予一個人的知識,的確有很多是在今后的工作生活中完全用不上的。
但學習它的過程卻并不是無用的。
在此過程中培養出來的理解能力、邏輯能力、分析能力,會讓你在做其他許多事的時候,產生一種類似于“慧根”的悟性。
宋老爹拖著瘸腿過來,他的肋下夾著一捆蔥,破天荒地停下來看楊沅劈柴。
楊沅劈完今早最后一根柴,向宋老爹呲牙一笑:“老爹,你看我這柴劈的怎么樣?”
宋老爹板著臉冷哼一聲,不屑地道:“沒殺過人,再怎么練,都是花架子!”
說完,他就拖著瘸腿,抱著那捆蔥奔廚房去了。
“嘁,就你殺過人!過,這老頭兒平時看見我就煩,今兒怎么有心情看我練刀了?”
楊沅撓了撓頭,抓起搭在長凳上的衣衫,轉身回了屋。
他卻不知,楊澈用早餐的時候,就已經把楊沅將去“陌上花”繡坊當學徒的事兒告訴了宋老爹。
那炫耀的心態,就像自己兒子有了大出息似的。
因之,宋老爹看楊沅也順眼了些。
楊沅先去沖洗了一番,換了身衣服,便去前堂用餐。
經過廚房時,見宋老爹和鹿溪正在忙著,楊沅和鹿溪打了聲招呼,趁宋老爹不注意,又向她遞了個眼色。
楊沅在前堂墻角處剛坐下,鹿溪就給他端來了吃食。一碗清甜的豆漿,一盤馓子,一碟剪角子。
鹿溪回頭看看,見老爹不在,就從袖筒里滾出來一枚咸鴨蛋,對楊沅輕聲道:“快點兒吃,別讓我爹看見。”
“嗯,還是我家鹿溪對我最好。”
二人眉來眼去一番,鹿溪做賊心虛地走開了。
楊沅掰開馓子放進豆漿里泡著,先把一碟煎角子吃完,這才剝開咸鴨蛋。
這時,馓子已經吸足了豆漿,帶著一股濃濃的豆香,一口咬下去,唇齒間滿滿的酥香甘甜。
楊沅口重,鹿溪知道他的口味,這才經常偷顆咸蛋給他。
楊沅咬一口馓子,吃一口流油的咸蛋,再喝一口豆漿,美滋滋。
一想到今天見到那位金國貴女烏古論盈歌,就能從她那兒大賺一筆,楊沅就胃口大開。
楊沅吃飽喝得,又用釅茶漱了口,對宋老爹父女打聲招呼,便離開了宋家小食店。
宋老爹沒搭理楊沅,但楊沅出去后,他卻拖著瘸腿從廚房走了出來。
宋老爹跟到店門口,看看眼巴巴望向門外的女兒,說道:“二郎去做刺繡學徒了,以后也算有了一樣本份事兒做。”
鹿溪心里發虛,便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宋老爹沉默了一下,又叮囑道:“以后你每天盯著他些,莫要上工遲到了,惹得東家不高興。”
“哦!知道了爹。“
剛偷了咸蛋的鹿溪不敢看自己老爹,一邊答應著,一邊往廚房走。
后面,傳來宋老爹的聲音:“以后給他咸蛋吃,就大大方方地給,別作賊似的,一個咸蛋,你爹還供得起。“
鹿溪嚇了一跳,老爹都發現了啊?
她心虛地答應一聲,見老爹沒再說什么,趕緊加快腳步進了廚房。
回了廚房,鹿溪這才慶幸地吐了吐舌頭,這回沒挨罵,看來老爹對二哥哥不那么看不順眼了。
大堂里,宋老爹刀刻一般的皺紋微微漾起了笑意。
楊家二郎整天不務正業,卻偏偏討了閨女喜歡,宋老爹是看在眼里,愁在心頭。
這么不靠譜的后生,如何能成為閨女一生的依靠呢?
如今二郎有了正經營生,他總算不用那么擔心了。
楊沅出門的時候,很多店鋪還沒有開張,但計家鹵味店卻已開了門。
計老伯的鹵味店平時都是日上三竿時才開張的。
楊沅有些好奇,走過去時特意看了一眼。
就見計大胖子踩著一張條凳,正撅著肥碩的屁股,拿個錘子在門楣上釘著東西。
“計老伯早啊。”
楊沅打聲招呼,抬頭仔細一看,計大胖子正要釘在門楣上的,赫然是巴掌大小的一面八卦銅鏡。
楊沅奇道:“計老伯,你這是在做什么?”
計老伯一邊端正著銅鏡,一邊道:“招吉祥,驅邪祟吧!我要用這八卦鏡,照死姓茍的王八蛋。”
楊沅聽了連連搖頭,也不知計老伯和老茍叔究竟有什么恩怨,你釘上八卦鏡,老茍叔豈能看不到?
別到時候兩家比著安鏡子,以后計家熏雞、茍家老酒都改成了鏡子店。
楊沅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趁計老伯正在專心致志地端正他的八卦鏡,像條黃花魚兒似的,溜著邊兒地滑了過去。
出了后市街,往左一拐,沿長街走出不遠,就是中瓦子的西門。
楊沅步態悠然地拐了進去,盈歌要從城外的班荊館趕過來,不會那么快到,他不著急。
中瓦子這段地面,是臨安城里寸土寸金的黃金地帶。
它與御街相交,最是熙攘繁盛,所以沿街店鋪的房租高得離譜。
你若在這里開店,不做些最熱門的賺錢生意,那就連房租都付不起。
中瓦子兩旁的店鋪,多是經營金器首飾、或是高樓酒樓餐飲,又或者高檔瓦子這種來錢快的生意。
茶樓酒肆也是有的,但同樣是檔次極高的所在。
“王媽媽茶坊”就是位于中瓦子的一處高樓茶坊。
臨安茶坊共分三種,一種是“花茶坊”。
這種地方,就連迎門的都是靚妝的麗人,客人進了門第一件事就是“點花茶”。
興盡而去的時候要付的是“干茶錢”。
從這花哨的名字,諸位看官也該品得出,這種茶坊主做的是什么生意。
第二種的茶坊叫“人情茶坊”,多是各行各業的“行老”們在此聚會,交流信息,招攬生意的。
所以,茶不重要,重要的是茶坊的位置和坊中適合多人聚會交談的場所。
最高一檔的就是“王媽媽茶坊”這種“大茶坊”了。
這種地方裝修極其雅致,茶具俱都不俗,來往此處的多是富室子弟、諸司下士、文人墨客。
就算是大茶坊的一樓散座,也是有專人侍候的。
以楊沅的積蓄,本來不該來這種“大茶坊”。
可是以烏古論盈歌這等身份,又是個女人,他不選這種清貴、幽靜的所在,又能去哪里?
曾經初出茅廬的他,也是一個懵懂少年。
記得他第一次獨立接單的時候,興沖沖地把甲方領進了有求公司老板開了賬戶的“夜精靈”,那兒一片燈紅酒樓、鶯鶯燕燕地把你環繞中間,他覺得挺上檔次的。
問題是他的委托人是個“荼蘼花開、風采依然”的姐姐。
楊沅這番操作把她給看懵了,繼而姐姐便勃然大怒,覺得這個年輕人太不尊重她了。
為了挽回自己的這第一單生意,慮事不周的楊沅只能用誠懇來打動她。
雖說經過一番深入溝通與交流,那位善解人意的大姐姐,最后還是原諒了他的魯莽和草率。
并且依舊同意由他來承接這單業務。可是“父耕原上田,子劚山下荒”的辛苦有誰懂啊!
如今的楊沅早非吳下阿蒙,自然不會再犯這樣幼稚的錯誤。
他今天不但換了潔凈、體面的衣服,更是把他的全部積蓄都帶了來。
一個合適的環境,一身得體的衣服,對于這樣重要客戶的第一次正式會面,是很有必要的。
不過,即便如此,楊沅也去不起二樓的雅座。
他就在一樓散座選了個幽靜些的位置。
這里的散座也都用竹簾、花卉、屏風等物件巧妙地做了隔離,私密性還是不錯的。
看看時間尚早,楊沅先點了一壺茶,又要了兩碟小點心,便在座位上坐下來。
路上有賣報小童叫賣而過,楊沅讓人把他喊了進來,又買了一份“小報”。
今天不是節儉的時候,這兒也不是節儉的地方。
宋國這小報,其實是大宋“進奏院”出的。
大宋朝廷的“進奏院”就設在朝天門北側,離這兒很近。
那是總領朝廷與各地各衙門上下往來詔令與奏報的重要衙門,耳目最是通靈,還管著傳諭天下的職責。
所以進奏院每天都要采集、編輯、審定和發行“朝報”。
但進奏院的一幫“小編”經濟頭腦靈活,在編發“朝報”的同時,也會把一些人事任免、地方奇聞等事件另行抄錄了,作為“小道消息”悄悄傳遞給他們在外邊的合作者,編印成“小報”,販賣給普通市民牟利。
楊沅這份小報,就是專門搜集和傳遞“小道消息”的人,及時將他們從進奏院泄露出來的“小道消息”編寫、刻印而成的。
由于消息傳遞受限于這個年代的通訊條件,所以小報上的消息有很多都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了。
楊沅想先把整份小報的題目瀏覽一遍,挑著感興趣的內容先看。
卻不想楊沅剛打開小報,頭版頭條的一條“舊聞”,便引起了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