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今夜為何會心神不寧?”
風仇子莫名感到神魂躁動,如同置身在大蒸籠,有種讓人心煩意亂的陣陣悶熱。
他睜動雙眼,面酣耳熱,敞開那襲華貴紫袍。
四重廟宇內,神圣玄奧的誦經聲仍在回蕩,伴隨著數座銅爐焚香,徐徐縈繞其內。
作為神京中樞印綬監的掌令道官,風仇子實權不低。
真個論起來,大概只遜色于南北書房那幾位老祖宗一籌。
以及其余二監的掌令道官。
更何況,他挾著天子圣旨,又領北書房之首紂絕大人的密令。
出行座駕乃是騰空飛掠的龍牙大艦。
可見規格之隆重!
即便府城、郡城的授箓道官見到了。
都得畢恭畢敬凈街相迎!
“大人,可要將香火散一散?”
道童打扮的侍從跪伏在地,膝行上前。
“不必了,香火難得,豈能浪費。
這些人虔誠誦經,祝禱五方帝君,本官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萬萬不可辜負!”
風仇子擺擺手。
四重廟宇如云氣氤氳,恍若青煙濃郁的陣陣香火,全由外邊大殿,個個心虔志誠,供奉五方帝君的信眾,誦念本經凝聚而成。
他再催動運轉龍庭賜下的秘法,從中汲取愿力,壯大神魂念頭。
起到事半功倍的修煉效果。
“眾生作牛馬,托我成龍象!這等無上傳承,足以讓道官體系長盛不衰,又能保住龍庭的萬世國祚,委實是妙哉!”
風仇子深吸兩口香火,蜿蜒如長蛇的條條青煙,接連不斷鉆進鼻竅。
那種萬眾一心,祝禱祈告,贊頌祈福的純粹愿力。
緩緩包裹住每一顆晶瑩念頭,好似雕琢打磨,令其光芒愈發耀眼,功力也緩緩增進。
飄飄欲仙,通體舒泰的極樂享受,壓下風仇子異動的神魂,撫平煩亂的念頭。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半刻鐘后,方才收起陶醉之色:
“劍宗跋扈,藐視朝廷,遲早吃大虧。
龍庭治世,靠的是道官,而非不聽話的宗門。”
風仇子眼睛余光往上一瞥,肩膀一抖,重新披上那襲華貴紫袍,系緊云紋玉帶。
幾個隨從快速膝行,拜伏在他的腳下,一人弓背,一人提靴。
“大人,可要用膳?”
“簡單吃些粗茶淡飯,即可。”
風仇子蹬起靴子,抬腳踩在隨從背上,仔細整肅衣冠,保持威儀形象。
隨后大搖大擺,前呼后擁踏出廟宇。
“下官特地備了一桌好飯。”
得知風仇子練功完畢,面相陰柔的長宵子火速趕到,彎腰作揖:
“義海郡雖是窮鄉僻壤,可怒云江的水脈還算清湛,養出不少寶魚、靈魚,尚可入口。”
風仇子受江風一吹,醺醺然的精神略微清醒:
“不必了。本官每旬都會茹素一日,受齋戒,斷葷腥,以潔凈身心。”
長宵子臉色不變,低頭奉承:
“大人真是持戒甚嚴,向道之心堅定不移,讓我等欽佩!”
并非只有佛門,才具備持戒之說。
道門的種種戒律,同樣森嚴。
再者,赤縣神州修道大興,佛廟凋敝。
許多東西都被吸收過來,化為己用。
譬如,吃齋一事,便是太上皇早年的喜好。
自古上行下效,千古不變。
神京中樞的道官迅速跟進仿照,形成一股蔚然風氣。
久而久之,神京街巷的齋飯館子聞名八方。
甚至好多寺廟的和尚還俗,直接改行做了廚子。
“改日得空,請你玉海樓,吃一頓鼎鼎有名‘十八羅漢齋’。”
風仇子立足船首,眺望寬闊江面,心情瞬間開曠。
“多謝大人。”
長宵子大喜,吃什么并不重要,上官愿意帶著自個兒才是關鍵。
神京中樞,十萬道官,聽上去何其盛大。
但這輩子就領著那點兒微薄靈機,庸庸碌碌當牛做馬的小卒子,多了去。
若無靠山、貴人提攜襄助,如何步步高升,手握實權?
只憑到手的俸祿,恐怕連供應自個兒修煉都不夠。
“好好辦差,就不會缺少上進之機。”
風仇子隨口畫餅。
想他當初勤勤懇懇替干爹做事,這種話聽過不下百次,但遲遲也沒得到過拔擢提升。
最后還是把壓在頭上的干爹一腳踹下去,才成為印綬監的掌令。
“素齋上全了。”
長宵子壓低腰桿,態度謙順。
“本官來之前,北書房的紂絕大人,曾被召見過。
他說,義海郡地方小,池塘淺,但藏龍虎,風浪大,讓我做事慎之又慎。”
風仇子大袖一卷,翻出一本堪輿地圖,憑空展開。
道道清氣噴薄而起,或長或短,或明或暗。
“我抬眼去看,除去子午劍宗那幾個礙眼的家伙,瞧不出什么厲害人物。”
風仇子垂眸,淡淡掠過。
一郡之地,能夠冒出雙手之數的四練宗師、四境道修,已經相當了不得。
但對于從神京中樞而來,本身亦是鬼仙的風仇子,仍舊逃不脫“鄉下地方”的評價。
“據說顏信當年斬殺寇逆,一劍絕云氣,裂青天,連著把天水府的氣運都斷了。
故而,這些年,沒出什么拔尖的人才。像銀錘太保裴原擎、子午劍宗的穆昭陽,都是外面尋覓的好苗子。”
長宵子低頭輕笑,隨聲附和。
“神通之戰,名為天傾,不是沒有道理。
波及甚廣,遺禍極大,尤其顏信、寇求躍這對師徒,皆是十變以上。”
風仇子語氣放緩,含糊說著,免得讓懸于云端的由龍劍莫天勝聽見。
誰曉得這幫劍瘋子,會不會突然拔劍殺將下來。
師徒相殺,道子被斬,一直都是劍宗的忌諱。
“說起來,這個白七郎,應當是天水府六郡,最為拔萃出群的天縱之才。
人在義海郡,卻震動神京中樞,驚得鸞臺的渾鐘、象榜。
倘若生長起來,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長宵子無意感慨。
“神京最不缺的,便是天驕種子。
呵呵,北書房打雜的,都曾為名馳府城的真傳級數。
紂絕大人最喜歡收攏好苗子,按照他的說法,就像栽樹養花。
得空了就澆下水,看能否活下去。
即便枯死了,只要沒到奇珍、奇葩那一類,也不會惋惜。”
風仇子好似被觸及隱痛,忽地冷哼:
“飯菜該涼了,走吧。”
他年少入京,經過道院層層選拔,方才跨進印綬監的大門。
自個兒好歹也是萬萬里挑一的上等天分,結果都不配讓北書房挑好苗子的那幫人,多瞧一眼。
“天驕?去到神京,屁都不是!”
風仇子收起堪輿地圖,心中發出惡意的輕蔑笑聲。
傳習館,后院。
白啟正在練功,吞吐煉化靈機,虛空陡然一顫。
他當即有所感應,眸子宛若明炬,倏地爆射精芒。
“誰?”
遭過一次隱閣刺殺,白啟警惕心極高,外加心意把洞開三識,靈覺異常敏銳。
冥冥虛空如石子墜平湖,蕩起圈圈細微漣漪。
修長如玉的五指舒張,洶涌氣血肆意迸發,形成莫大的撕扯勁力!
“圣子!”
白啟手掌緊攥,悍然擊出。
那部兀自出現的石質經書被狠狠砸中,將地面印出深坑!
“咦…怎么是你?”
白啟身形一頓,止住后續狂風驟雨也似的凌厲攻勢。
打從斬了趙辟疆的那縷神意,離開禾山道的內景地,把那株枯朽逢春木拿到手后。
他就未曾再見過無垢經。
此物乃大道奇珍,具備著融入虛空,遠遁千里的神異特質。
哪怕捉拿在手心也無濟于事。
除非它真心實意屈從歸順。
“圣子!我找你,找的好苦哇!”
無垢經滿腹委屈,很是幽怨。
赤陽教主半道殺出,同趙辟疆的那縷神意爭鋒,而后子午劍宗跟著湊熱鬧,讓小小的內景地亂成一鍋粥。
它只得先行撤退,躲回四逆教開辟的一處接引渡口。
這些日子,無垢經每時每刻都在惦念白啟。
念及他所說的宏偉愿景,它簡直激動地渾身發顫。
恨不得請皮魔王顯圣,親自將人帶回,欽定為圣子。
帶領四逆教做大做強!
“這些日子,我一直都躲藏在義海郡,本想立刻來尋圣子!
可真是見了鬼,邪了門,這么小的地方,神通巨擘一個接著一個。
什么由龍劍莫天勝,趙辟疆,顏信…嚇得我都快碎了。”
無垢經喋喋不休訴著苦,白啟定睛一看,果然發現書封一角隱有裂紋。
“神通巨擘的威壓如此強橫?”
無垢經好似搖尾巴的小狗,從地上爬起來,湊到白啟面前:
“圣子!你不曉得,那些神通巨擘個個鼎鼎有名,不是好惹的善茬!
今天還有神京中樞的道官過來,儼然一尊鬼仙!
義海郡已經成為龍潭虎穴了,咱們趕緊跑遠些,免得遭殃…”
白啟撓撓頭,無垢經說的這些神通巨擘,好像都是沖著自個兒來的?
他眼皮低垂著,略去師爺陳行以及三陽教,挑挑揀揀講清楚大致脈絡。
“什么!”
無垢經巨震,勾勒浮現的字跡潦草。
四逆教相中的圣子,居然被子午劍宗、龍庭輪番爭搶!
“競爭對手也忒多了!”
白啟故作無奈,以手撫額:
“龍庭神京的皇天上使明日一早,就要召我過去覲見。
經書大哥,縱然我對四逆教心向往之,卻要沒辦法忤逆朝廷旨意。”
無垢經悔恨不已,倘若早點將白啟拐到四逆教,何至于坐視到手的香餑餑,掉到旁人的碗里。
“圣子!糊涂啊!神京那是輕易出得了頭的地方么!
你祖上沒點兒關系,不曾跟太上皇打過天下,哪能往上爬!
尤其北書房的紂絕子,出了名的好收藏天驕,如同名士愛畫、雅客喜茶。
但此人并不視若珍寶,反而認為,獨一無二方才珍品。
那些中途埋沒的、夭折的,皆凡品。”
白啟心頭一凜,以他的稟賦根骨,倘若叫這個紂絕子看上,豈不就要被當成盆栽養了!
于是,他神色大變,好似驚慌失措:
“經書大哥!你可要救一救我!”
無垢經暗暗得意,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挽回圣子心意。
北書房的金箓道官紂絕子,不曉得折斷多少府郡產出的天驕大材。
尤其那等沒背景,沒家世的。
即便曉得是這個下場,也絡繹不絕攀附歸順到北書房門下。
只求讓位高權重的金箓道官另眼相看,博一個出人頭地。
“圣子莫慌!伱乃四逆教的未來棟梁。
縱然是龍庭,也不能從皮魔王手中搶人!
今夜月黑風高,趕緊隨我走吧!”
無垢經趁熱打鐵。
“經書大哥,咱們四逆教何其鼎盛,倘若因為龍庭的威勢就望風而逃,未免墮了創教祖師的名頭!”
白啟雙手捧書,運轉養劍術的手法細細摩挲,然后開始灌迷魂湯:
“四逆教為何始終壓不過三陽教?經書大哥,可曾想過這一點。
筋菩薩、骨修羅、皮魔王、肉金剛,哪一尊護法上神,不是信眾百萬、千萬?
但大家每每將三陽教與四逆教相比,總是對前者更敬畏,更佩服?”
無垢經原本的厚重石質,像是軟趴趴的爛泥,癱在白啟的手掌。
“為…啥?”
它結結巴巴問道。
“三陽教做的都是潑天大事!歷代教主刺王殺駕,讓人談之色變!
而咱們四逆教,卻不敢如此,兩者相比,明顯就跌了份兒。
龍庭治世,統攝萬方,赤縣神州以其為尊。
連上宗、道宗都要俯首稱臣!
經書大哥,倘若皮魔王一脈,能夠出一個刺殺道官,立下大功的人杰!
必定名動天下,風頭蓋過三陽教!
那些平日被當成野狗驅趕的旁門散修,自然蜂擁而至!”
白啟循循善誘,他要的只是冊封仙籍的圣旨,皇天上使并不重要。
“這…”
無垢經有些迷糊。
“經書大哥,咱們四逆教中,難道就沒有高手么?”
白啟頓時加大力度,揉捏手法更加純熟。
“怎么可能!皮魔王麾下的‘大威上師’、‘摩云子’都是一等一的厲害人物!”
無垢經瞬間交底。
“如何相召?”
白啟問道。
“有一處未被搗毀的接引渡口,可以傳信。”
無垢經作答。
“既然這樣,索性干一票大的,成就我圣教威名!”
白啟好似真當上圣子,大手一揮拍板說道。
“老秋,精神點兒,別丟份兒!”
寧海禪駕舟來到怒云江,隔著好幾里地,便看到那艘懸空停泊的龍牙大艦。
“這可是一尊鬼仙!”
秋長天給自身累加上百道符箓,遮掩氣機,以及霉運。
“鬼仙算什么!我等武夫,求的便是,近在咫尺,人盡敵國!”
陳行眸光晶亮,沉寂潛伏在義海郡十余年,險些都要忘了,曾經身為赤陽教主的任情恣意!
“師父這才是好樣的!”
寧海禪隨口夸贊,順勢抬眼往上瞧了一眼:
“鬼仙尚能應付,頭頂那位大爺不好打發。”
陳行搖頭:
“無妨,他也惦記你徒弟,巴不得這艘龍牙大艦立刻沉了。”
寧海禪松口氣:
“那就好!師父,您先來,還是讓徒弟松松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