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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皆不掛匾,仇深似海

  “赤子之心?”

  清風怔了怔,稚嫩小臉皺成一團,好像不愿意相信。

  他親眼見過,那位只曉得姓白的少年郎,分明是氣血陽剛,龍精虎猛。

  像自己這樣的道修,淬煉念頭感應敏銳,略微靠近就有種撲面的炙熱,仿佛整個人貼著一口大火爐。

  咋看也不像個道修。

  反而是對方的弟弟身形纖細,眉眼秀逸,莫名透出一股清爽。

  好似空山新雨浸潤草木,格外讓人想要親近。

  兩者高下,一目了然。

  為何觀主老爺卻說,做哥哥的,是更勝一籌的好根苗?

  “清風啊,平日讓你多看書,偏生不聽,喜歡偷懶。

  豈不聞道經云,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

  許多俗人,妄自把‘赤子之心’曲解為天真,良善,實則謬之千里。

  此言之精義,并非如此。純粹不偽,本色自然,便是赤子;全性保真,不虧其身,方為赤心。”

  沖虛老道心情大好,頗有種老農瞧見自家田地,茁壯長出兩株寶藥的滿足得意,于是跟清風多說幾句:

  “當年鬧得轟轟烈烈,震動赤縣神州的道子入魔。那位子午劍宗的寇道子,四十歲便晉升神通秘境,乃名副其實的‘大劍仙’。

  極少有人知曉,他便是赤子之心,修行進境極快,短短二十年就嶄露頭角,于鸞臺揚名天下。

  老爺我那時候剛上任,坐鎮義海郡,曾經與之見過一面。

  嘖嘖,真真是超塵拔俗,委實很難相信,這般卓犖不羈的絕世人物,居然會墮身濁潮。”

  清風忍不住撓頭,眼里透出疑惑之色:

  “可觀星樓評定天下稟賦、根骨,對于‘赤子之心’的定論判詞,不是‘修行通達無礙,不懼外魔濁潮’嗎?

  既然這樣,那位號稱‘萬劍共主’的寇道子,咋還會入魔,叛出上宗?”

  被問住的沖虛子頓時板著老臉,咳嗽兩聲岔開話題:

  “興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神通巨擘的心魔,絕非你我入定觀想,所生的邪念幻象所能比較。

  清風,你趕緊持老爺的拂塵,到豐匯商號尋些合適的好物,換上兩樣,當作見面禮了。”

  小道童當即應下,隨后抬頭問道:

  “老爺,支出可有上限?”

  沖虛子眉毛一豎,順勢就要甩出拂塵,對著清風的榆木腦袋敲下:

  “怎么,你還想把豐匯商號盤下來?兩株好根苗而已,又不是啥千古獨絕,曠世無雙的無上資質!

  老爺我看人向來很準,那對兄弟衣著不俗,卻無隨從家丁,應當從外鄉過來,且非上三籍的出身。

  拜入道院做生員,這等好事如同天上掉餡餅,平白掉在他們眼前,哪有不心動的道理。”

  清風哦了一聲,險些沒忍住實話實說,原陽觀的聲勢,遠不如同樣統轄義海郡的止心觀。

  這些年但凡冒出什么好根苗,可叫璇璣子搶走了,壓根輪不到老爺染指。

  人家稍微打聽就能知道,到時候說不得便水往高處流,投奔止心觀了。

  “老爺,咱們還游方么?”

  清風雙手舉過頭頂,接下那條算是法器的拂塵。

  “緩個幾日,老爺我再觀望一二。義海郡不說藏龍臥虎,也堪稱高手如云了,四練宗師就有好幾位。”

  沖虛子踱步思忖,決定這陣子,每天起上一卦,看看吉兇禍福。

  “我原來拜入道院,學的就是六爻卜算,若非資質差了,有望拜入觀星樓。

  雖不如秋長天那廝斷事如神,明見萬里,但測一測運勢,應當沒啥問題。”

  等到清風離開,他雙手緊扣三枚大錢,面朝大殿的五帝神像,合掌搖晃念誦所思,分別投擲六次,以成卦象。

  銅錢叮叮當當落在地面,發出清脆聲音。

  “天山遁卦,濃云蔽日?”

  沖虛子瞇起眼睛:

  “遁者,避也,退避不出,其勢大減,故而諸事不遂。

  不是啥好兆頭啊!

  秋長天那廝的霉運,難道還沒沖洗干凈?”

  “我晚上去認一認師爺的‘山門’,你且好好在家,要什么吃食,喚一聲小廝便好。

  等忙完手頭上的瑣事,我再帶你轉悠幾圈,欣賞郡城的繁華景色。”

  白啟叮囑兩句,他和阿弟白明而今落腳的地方,乃義海郡鼎鼎有名的“富貴坊”。

  這條長街上,皆是三四進的府邸宅院,亭臺樓閣錯落有致,渾然一體,無不按照禮序布置。

  一進大門,二進影壁,三進石苑,四進水苑,十分講究。

  何敬豐所安排的下榻之處,名為“九闕臺”,分別設了三重景觀。

  影壁雕刻古篆“福”字,攏共一百個,不多不少,輔以祥云繚繞。

  此為“福聚龍堂”,引福入堂,寓意吉祥。

  再步入水苑,壽山石堆成的丈高假山,置于荷花池中,幾條被引進的活水流瀉而下。

  此為“金水飛瀑”,藏風聚水,生氣盎然。

  正房的石拱門,前后院墻分別植下五棵價值百金的龍鱗老松,蒼翠欲滴,虬勁挺拔,此為“五松龍鱗”,據說能夠祛除陰晦之氣,清散蛇蟲鼠蟻。

  “這幫自稱‘高門’的狗大戶,確實有底蘊,與之相比,黑河縣的魚欄柴市,頃刻成了暴發戶、土大款,差得不止一星半點。”

  白啟咂舌,僅僅這一座九闕臺別院,恐怕就砸進去數以萬兩的雪花銀,他魚檔那點兒進賬,放在財雄勢厚的十三行面前,完全不夠看。

  “好的,阿兄。”

  白明點點頭,他素來乖巧聽話,從不讓白啟過分操心。

  “也別悶在屋里,這院子風水好,景色也佳,伱我難得住上幾天,享受郡城高門的滋潤日子。”

  白啟玩笑道。

  他邁步走出后院,身著藍衣長袍的中年管家候在外邊,見到白啟,畢恭畢敬道:

  “白爺,可有什么吩咐?”

  白啟擺擺手,示意免了,他雖然脫離打漁人的賤戶之身日久,但始終沒有養成使喚人的習慣。

  用過午食,沐浴更衣過后,便打算去見陳行,順便打聽原陽觀的底細。

  拜師爺,吊唁吃席,覲見道官。

  此次進城,要辦的正事差不離就這幾件。

  “我正想買些合意的登門禮物,勞煩閣下派個隨從,給帶帶路。”

  白啟客氣說道。

  暗暗感慨何敬豐這小子的衣食起居,當真講求排場。

  這一路走來,貼身侍奉的丫鬟婢女,看家護院的青壯仆役,就不下三十號人。

  加上管家廚娘馬夫,估摸著有七八十余名,只圍著主子伺候。

  “怪不得黑河縣,人人都想當老爺,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神仙日子,就兩個字,舒坦。”

  白啟不由地感慨,旋即望向藍衣長袍的中年管家,心意把運轉開來,對方氣血流動、筋骨養練,瞬間倒映于心頭。

  二練大成,換血兩次,不曾摘取過任何四關的圓滿成就。

  “回白爺的話,論及貨色富足,收羅奇珍,義海郡的豐匯商號應當是首屈一指。

  小的正好無事,愿意為白爺引路。”

  中年管家被白啟的目光掃過,莫名浮現一絲冷意,好像渾身毫無遮掩,塊塊筋肉不自覺地繃緊,呼吸也隨著氣血躥動緩緩屏住。

  他自忖是闖過風浪的老江湖,卻在一個尚未及冠的年輕后生面前,差點表現出戰戰兢兢的不安惶恐。

  當真奇怪!

  “煩勞閣下了。”

  白啟頷首。

  “白爺叫小的阿桂就好。”

  中年管家微微彎腰,他得過七少爺的親自吩咐,絕不能怠慢這兩位貴客。

  哪怕他們惹出天大的禍事,只要何家扛得住,都可悉數接下。

  “桂管家,咱們走吧。”

  白啟一貫懂得禮數,并未心安理得擺架子。

  桂管家也未強求,轉身就讓仆役準備車駕。

  “時間還早,若是不遠,咱們就步行過去好了。”

  白啟提議,關于義海郡的諸般風貌,他只在書里雜篇或者他人口中聽聞過。

  “既然白爺有這個雅興,自無不可。”

  桂管家躬身回道,心下卻想:

  “據說此子乃寧海禪的徒弟,瞅著溫良和善,與他兇神惡煞的師父,倒是不太一樣。”

  兩人出門,沿著各處長街,晃蕩了足足一個時辰。

  這座鯨吞周遭千里,各鄉各縣的大城,委實熱鬧繁盛。

  簡單來說,便是有著更豪奢的酒樓,更闊氣的商鋪,更多花樣的吃食,以及更漂亮的青樓姑娘。

  白啟閑逛之際,不忘記住“金乳酥”、“長生粥”、“鴨血粉絲湯”等幾種,稍后回去逗一逗阿弟,看他饞嘴的樣子。

  “這商號,居然還有功法秘笈?”

  走馬觀花大致瞧了一遍,白啟終于來到豐匯商號挑選禮物,他并未特意拿貴重之物,而是找了幾種別致的小玩意兒,眼睛余光掃過一旁的架子,兀然看到一本本注明來路的拳腳功夫,堂而皇之擺在上面。

  “義海郡早年前武風興盛,授藝的武館遍地開花,豐匯商號打開門做生意,只要龍庭律例允許之內,沒什么是不賣的。

  每一月一次的‘百金會’,三月一次的‘千金會’,兩年一次的‘萬金會’,都會拿出足夠壓軸的奇珍寶物,吸引四方豪客。

  上一次萬金會,拍出一卷殘缺的真功根本圖,把天水府的女財神都招來了。”

  桂管家耐心解釋道。

  “手眼通天啊。這商號,誰家辦的?”

  白啟挑眉問道。

  “古董行魯家的買賣,他們跟天水府上宗的關系親厚,商路四通八達,再彪悍的水匪響馬,也不敢劫反豐匯商號押的貨,創辦二十年,只失手過一次。”

  桂管家低頭道。

  “原來是有子午劍宗罩著。哪一路的綠林好漢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捋威壓天水府的劍宗虎須?”

  白啟饒有興致追問道。

  “赤眉大當家,反天刀。”

  桂管家報上名號。

  “那沒事了…”

  白啟好像被噎住,嘴角抽動:

  “還得是刀伯夠勇。”

  有神通巨擘坐鎮的子午劍宗,都敢冒犯,不愧是嘯聚伏龍山,席卷怒云江,聞名義海郡的綠林道帶頭大哥。

  約莫花了四五百兩銀子,買了一盆招財的金錢竹,再提著兩只會說吉祥話的鳳首鸚鵡,白啟離開豐匯商號。

  師爺陳行乃四練高手,又穩坐武行頭把交椅,眼界高,家底厚,尋常的寶植大藥未必瞧得上,價值不菲的天材奇珍,自個兒又未必買得起,不如找些意蘊吉慶的好彩頭。

  就像上輩子他給達官顯貴送禮,啥開過光的護身符、能鎮宅的擺件,往往比提一箱子錢管用。

  “我聽說,城北大街又叫‘百擂坊’,這一條街凈是武館,早鼎盛的時期,甚至有四百零八間傳藝武館,南北拳種,各家功夫,應有盡有。

  以前每日都有擂臺比斗,曾經一日擺下百擂,故而得名。”

  白啟踏進長街,明明是開春的年景,萬物生發,草木萌動,這里卻顯得很是蕭索冷清。

  他回頭望向桂管家,后者有些欲言又止,好像不知道該咋回答,斟酌片刻才道:

  “白爺,你已路過七家武館,可發現他們的相似之處?”

  白啟眉頭微皺,目光再次掃過一座座大門緊閉的武館,聲音微沉:

  “怎么都沒掛匾?”

  武行規矩,掛匾才能收徒,打出招牌才有名頭。

  倘若武館開張卻未掛匾,便代表坐館的師傅不夠本事。

  桂管家苦笑道:

  “您師父十年前跟武行結仇,一個人在百擂坊打了九十九場。

  雙方賭斗的條件便是,他輸了,自廢手腳,武館輸了,摘匾除名。

  自那之后,這條街就陳師傅的傳習館一家能夠掛匾…”

  這是絕了義海郡武行的根子?

  白啟手心一緊,盡管師父寧海禪曾言,武行的規矩門道,沒本事的廢人才會守,沒膽魄的庸人才想立。

  但這些摘匾的武館,縱然過去十年,的確都死死撐住,履行約定。

  一日不掛匾,一日不收徒。

  難怪百擂坊沒落蕭條到這個地步。

  “照這樣看,除了十三座高門,被滅的四家,這幫武行中人,也是跟師父仇深似海。

  一門功夫最重視傳承,但沒有新血涌入,只靠舊人,談何生存,談何發展。”

  白啟眉心忽地重重跳動,好像氣血沖上腦門,讓他周身筋骨皮膜無不緊收。

  洞開眼識、耳識的心意把,所凝練出的靈覺,清晰感知到一股股冷厲殺氣。

  打從怒云江口,那一波打窩釣魚,掃蕩完隱閣刺客之后。

  他還是頭一回體會這么多毫不掩飾,無比赤裸的森寒殺機。

  好似一縷縷血氣匯流,化為滔滔汪洋,傾壓而來!

  踏!踏!踏——

  腳步如雷動!

  這條死寂也似的長街,忽然轟動。

  每一家不曾掛匾的武館,正門悉數打開,一個個身著勁裝的練家子從中魚貫而出。

  旋即,他們齊齊望向步入這座百擂坊的白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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